Insiduous-Intents

酒茨不逆,我叫西梨。

【酒茨】爱在黎明破晓时

2w3完结。

只谈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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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茨木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睡不着了。他起先只是觉得冷,没开暖气的室内在初春依旧很有些凉意,冷空气嗖嗖钻进被窝里,所以茨木翻身,他是最怕冷的,此刻动作全凭当下直觉。

床是足够宽大的,被子却早已被茨木夺去大半,如今他刚一动作,就把所剩无几的另外半边被子全都给扒拉到自己这边。另外半边被子暖呼呼的,大概是被人体捂热的温度,裹起来舒坦得很,这让茨木心里感到一阵安稳,仿佛在浑浑噩噩的梦境里缓慢抹去一层雾,原本跳动且不安稳的上下眼皮终于又要粘在一起,睡意厚重,就像盖在身上的这床被子,和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胳膊,温热,厚重,却又陌生——于是,茨木霎时清醒了。

 

清醒过后,脑袋里就有各种思绪糊成一团,起先是莫名其妙,弄清楚当下情形便是不知所措。所幸茨木还有些理智,他屏住气息没有出声,转头翻身的动作也比方才要小心翼翼上许多倍,可床铺还是咯吱作响。这样的咯吱声让茨木感到熟悉,恍惚间他回忆起了自己在过去几个小时里曾经许多次听到过这种声音,在这张床上,一个人,两个人,对视,亲吻,灵魂飘飘荡荡不知道去往哪个地界,只是肉体紧密融合,彼此相拥着一言不发,皮肤上的汗水黏腻在两人纠缠的发丝间,呼吸交错,心跳剧烈,身下动作用力极了,就连一毫米的间隙也不准有,像是要把谁揉进谁的骨骼里血肉中。然后,在深海底下放一把火,海浪汹涌,星火燎原。

现在,茨木后悔了。他终于成功翻过身,这下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姿势,他与另一个人面目相对着,屋子里既黑且冷,谁都看不清谁的模样,彼此陌生的两人就算是有了一些回圜余地。所以茨木鼓起勇气,他慢慢睁开眼,借着窗帘外渗透进的路灯余光悄悄打量身旁这个人。

他与他素不相识——原本应当是素不相识的,如今两人相识了大约有几百分钟,期间讲过三句话,对视过五次,接着就是亲吻,拥抱,还有一些更亲密的事,令人愉悦。茨木不清楚这算是一种怎样的情况,那时候他喝醉了,周围气氛又闹哄哄的,很容易就能让人头脑发热。可茨木自认酒量不仅于此,先前与朋友聚会的许多次,自己即便是醉意中也时常带着三分清醒,怎就会在这一次乱了阵脚,惹上个不明不白的人回来?

可是,他长得真好看……茨木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昏暗光线,他隐约辨清了身旁男人的样貌,头发是红色的,眉目英挺,睡着时的神色看起来柔和得很,与这人清醒时总是过于严肃的神态颇有不同。好看的啊,茨木心里咯噔一声,半晌,他突然生起自己的气来——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这种情况最麻烦了,茨木气呼呼地想。他平日里在一群同学朋友间的确显得随和可亲,实际上却很少与谁维持过长久亲近的关系,不是不想,只是心底很有些从小埋下的不信任感,只觉得再为亲近的关系都迟早要散,满足过后就只有患得患失,不长久且不安定,往后便清心寡欲得不像是这个岁数的年轻人了。这些都是计划外的事,过于突然,越想越气,躲也躲不过,茨木只好自暴自弃地把头埋进到被子里,却猝不及防撞进那人胸前,侧脸贴在一块鼓胀的胸肌上,让人脸红又偷偷喜悦。茨木倒吸一口气,心里揣测着对方是不是也要醒来了——极度尴尬,他们甚至不知道彼此的名字。

 

所幸对方还没醒。

酒吞童子还没醒来,大概是察觉到身边有些悉索动作,他在睡梦里也皱住眉,面上重又恢复了白日里一贯威严的神色,只是动作却很柔和,手臂一伸就勾住了茨木的腰,把身旁那人按进自己怀里,亲亲热热,极度自然,不觉有任何不对劲。这一串动作都是出自本能。

茨木像根木棍一样直挺挺杵在被窝里,他甚至能够听到自己血液加速流动的声音,轰隆巨响,心脏都要蹦出胸膛。那人侧过身,搂住茨木的腰,这让茨木感到毛骨悚然:他不习惯这些。不习惯爱人和被爱,像一对情侣那样亲亲密密地相拥而眠,这些于茨木来说都是全然陌生的事物。

可被窝是温暖的,怀抱也是,初春的夜里只要有些暖意就不会让人难受,再加上茨木方才宿醉尚未彻底清醒,猛然惊醒的激灵尽过去后,脑袋终于变得比最初时刻还要混沌,思绪磕磕绊绊,有再多犹豫踌躇都也已经想不清楚。光影晦暗,星火渐熄,海浪轻柔,海水温柔抚慰过搁浅滩涂的每一颗砂砾,心绪安稳,他迟疑几秒,终究没有舍得再多动作,盯着天花板放空几秒,最终认命,眼睛一闭,继续睡觉。

眯着眼睛入睡前,茨木心里有个模糊念头:我要问一问他的名字,然后记住。记得一个名字,就好像能够建立什么联系似的,再也跑不掉了——就算分别一次,以后总也有相遇的可能。这让茨木感到安心。

 

如果他们醒来时还能见到彼此。

 

2.

 

醉酒后的第一次彻底清醒总是痛苦的,头疼欲裂,身体酸痛,骨头缝里卡了几百个钉子,稍一动作就抖得七零八落,是一个没有涂油的铁皮人。茨木努力了第三次,终于熬过眼底的酸涩感,他睁开了眼。

一觉睡得深沉,现下已是日晒过头,窗户外头天光明亮,幸好窗帘依旧被拉得严严实实,屋子里昏暗柔软的氛围让刚醒来的人心里还很有些迷糊劲,晃悠悠的在床上翻个身,再翻个身,左右翻滚着就是不愿起床。

不想上课……茨木往被窝里缩了缩脑袋,如愿以偿地回想起现在还是春假,不需要起早往教室里奔着占座,生活安逸,还有足够时间来挥霍。接着他继续往后想了想,心里却莫名扩散出一点点阴影来,总觉得自己隐隐约约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比如……

比如,当下自己醒来的地方不是自己租住的那间小屋子。一个陌生的环境,温暖,柔和,即便不熟悉也是毫无危险的,甚至让人感到愉悦。茨木又试着动了动胳膊,这下他看清楚了自己身上的状况,斑驳颜色,细细碎碎的落在胸口,后背上估计还有一些齿印和指痕,随便一琢磨就知道这些痕迹意味着什么。茨木僵住了,脸上红红白白的神色莫测,过去的记忆在脑海里逐渐铺展开,他记起了那个人——还没来得及问名字呢,茨木想。

可是啊……他已经走了。

 

房间里的空气逐渐冷了下来,茨木记得自己昨天晚上也是这样怕冷,只怕了一会儿,后来就好,就没问题了,因为被窝舒坦而怀抱温暖。

现在,原本躺着人的另外半边床铺已经冰冷一片,连体温都不剩几分,看来是那人很早就离开了。本就应该是这样的,茨木想,他之前从未做过这种事,却也有所耳闻,像他们这种情况,不告而别才是一种礼貌,彼此连名字都不记得才是最稳妥的,就不会生出过多纠葛。毕竟这不是计划中的事,往外延伸出的也不是什么能够见光的关系,两人萍水相逢,先前互不相识,往后就不会再有往后。

理应是这样的……但心里还是有一股气,也有失落。茨木纠结了一会儿,赌气似的把一个枕头砸到地板上,什么喜欢啊爱啊之类的黏糊情感,他是不习惯这些,可偶尔也会很想要。年轻人嘛,精力旺盛情感充沛,难得心里有了念想,就是要试一试的。只是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念想却疏忽断了线,茨木嘴上不说,心里多多少少也会有些失落。他犹豫了一会儿,便重又躺回被窝里,漫无目的地发愣。

 

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呢?茨木是个很有些较真的人,冷静下来后,他开始回忆失控前的一切。

 

本来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春假前的同学聚会,几个朋友,男男女女约着一道出去玩,又都已成年,酒吧便是这些年轻学生们挥洒荷尔蒙的最好去处。

茨木先前也跟着旁人去过许多次,大家玩得都有分寸,喝一两杯酒唠三五句话,闹得最过火的那次也不过就是一群人起哄着让判官对阎魔表白——已经快要毕业的学长学姐们说是不能在学生时代留下遗憾,紧紧围成一圈由不得任何退路,于是人群中带着高度数近视眼镜的男生支吾许久,终于憋红了脸说出关于喜欢和爱的那几个字,声音很小,淹没在周遭嘈杂音响里,大概只有站在他身侧妆容精致的阎魔能够听到。作风豪放的学姐叹了口气,就在判官胆战心惊唯恐告白失败的时候,她一把揪住对方衣领,大大方方地就这么吻了上去,激得一众好友们欢呼鼓掌吹口哨,上蹿下跳得比每次期末考试结束迎来放假时还要兴奋。阎魔和判官是青梅竹马,彼此暧昧好多年了终于捅破窗户纸,实在可喜可贺,茨木也站在那里,鼓掌,嬉笑,心里或许有些羡慕。

接下来玩得比较过火的就是这一次。

念再多书总有个头,一年一度毕业季,春假结束后虽说还有半学期的课程,只是如判官、阎魔等人,还有高年级的青行灯、荒川等一干当初一起出国念书的好友们都要准备回国或者出去实习工作,再去不了学校几趟,往后怕是天南海北很难相见了,大家彼此不舍,决定好好聚一聚。虽则低一级却也算是同乡人的茨木便被拉出来一起聚会。

聚会地点还是学校附近的小酒吧里,此刻离愁别绪来得汹涌,可期间又夹杂着即将毕业的喜悦,所以浩浩荡荡一行人决定放开了喝,推杯换盏晕晕乎乎,一切事项的发展都暂且还在正常轨迹上。

青行灯最是豪迈,不仅自己喝,还喜欢劝酒,她又和茨木沾亲带故的有些远房亲戚关系,因而把目光落在了自己这个表弟身上:茨木啊,我们毕业以后,学校里可没人能再罩着你了。

茨木看了眼青行灯推到自己面前的酒杯,很干脆地头一仰,一口干:灯姐,放心放心,我自己一个人没什么不好的……这么多年,不都这样过来了么。

茨木这话说得实诚,他在这一群人里是年龄最小的,生活方面倒的确不用多担心,毕竟父母离得早,从高中开始又是一个人出国念书,孤零零在外飘荡这么些年,再娇惯的人也得被迫打磨出一身自理能力了。

青行灯晃悠着自己的红酒杯,盯着茨木喝完酒后又给他端来一整块柠檬派:酒量好也慢慢喝,先吃点东西垫一垫……对了,好歹我也是你表姐,以后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一次,要不我送你个临别礼物,给你算一算往后命数如何?

红酒后劲足,茨木把自己灌得晕晕乎乎的,想也没想就一口答应道:好啊。

几秒种后,他突然后悔了——别人算的命可以不信,那些塔罗牌啊水晶球之类的都不一定可信,只是青行灯此人似乎生于某一玄异世家,也可能是妖怪投胎,总之她对于窥探命数这一道的确很有些造诣,平日里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多半能将各类要事说个八九不离十,甚至连上个学期期末考试谁会挂科谁会作弊被抓都给算到了。茨木心里抖了抖,他不是个多么激进的人,也不太愿意屈从于天命,只觉得生活还是要保留些神秘感更好,若是青行灯在此时此刻突然说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大事,那可如何是好——话已出口,木已成舟,由不得茨木重新拒绝,青行灯突然侧过头来,面上带了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在茨木看来不怀好意得很。

茨木心下警惕:灯姐,你算的是哪一方面?

青行灯呵呵一笑:姻缘。

茨木顿时浑身颤抖:这,这就别算了……我还年轻,年轻,志不在此……

姻缘啊,恋爱的酸臭味,这种东西说来奇妙,最是泛滥也最是珍惜,茨木倒当真先前从未得过。也不是不想,只是上一辈人失败的感情让茨木从小对此颇有惧意,只觉得再为亲近的关系都迟早要散,满足过后就只有患得患失,不长久且不安定,往后便清心寡欲得不像是这个岁数的年轻人了。

青行灯是知道茨木家那些乱七八糟各种情况的,她摇摇头,像个前辈那样拍了拍表弟的肩膀,语重心长:这么好的东西,你不念叨着,它也会来找你。

茨木还没听懂,青行灯又补充道:快了,再喝一杯酒,等会儿他就会来找你。接着,这位神神叨叨的女士开始用一种咏叹调的方式歌颂道——你我都是星宿,别忘记了,当星团在亿万年前爆炸时,它们形成了世上的一切。我们认识的一切都是星尘,所以别忘了,你们也是。

茨木依旧没有听懂,只是青行灯的大声朗诵吸引了一群人的目光,酒吧不大,拥拥攘攘的顾客却很多,坐在青行灯身边的茨木也被一同注视着,如坐针毡。

他就是在这时候看见酒吞童子的。

 

当时只是看了一眼,印象不算深刻,毕竟酒吧里光线昏暗,恰到好处的神秘感能够让亲密朋友间多一分浪漫意味,却也阻拦了相隔颇远的两个人进一步亲近的念头。

周围喧嚣,判官被阎魔逼着拼酒,荒川坐在沙发最边上一副看好戏的表情,辉夜姬拉着一目连和荒在嘀嘀咕咕讨论着什么。茨木冲那个红头发男人的方向愣了几秒,回过神来后赶紧转身看了一圈,发觉后头一派祥和,因而努力忍着各种目光把青行灯推回座位上。他想,表姐大概是醉了,那么……刚才说的那些关于姻缘的话,应该都不作数吧?

 

茨木,我们都听到了。两人坐定后,突然冒出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带着几分狭促笑意,是辉夜姬:我们都听到啦,灯姐说的一准没错,所以,你就快遇到喜欢的女孩了?唔,男孩子也行。

辉夜姬和茨木年纪一样大,比其他人都要低了一个年级,因而两人关系亲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的女孩偶尔会开茨木的玩笑,她用手腕撑着脑袋,一脸等待八卦的神情:也不应该啊,茨木你长得就是会受欢迎的类型,要不是平时总泡图书馆,多出去走走,这种事哪里还用我们帮你着急。

青行灯也在一旁笑眯眯得看着他,状似十分赞同辉夜姬的话。茨木被两个女孩子弄得有些脸红,再加上一时喝多了酒,思绪混乱,只好扭过头,眼睛往外一阵乱瞟,假装随便看看。望着望着,他发觉自己好像有意识地在看望什么方向,盯着哪个人。

看不太清,迷迷糊糊,只能依稀辨别出那人有些眼熟,是红色头发的,轮廓英挺的男人——茨木这才想起来,自己先前就好几次和他对上了眼,彼此间大概有种天生的熟络感,也算很巧,都是缘分。于是,茨木冲那边笑了笑,表情变化很小,可他觉得对方还是看到了,因为那人冲自己举起酒杯,姿态亲切。

 

喜欢就要去说啊,看对眼了就去追!青行灯的语气起来半醉不醉的,她在茨木旁边怂恿道,也顺着自家表弟的目光往那个方向望,却只看到一大团人熙熙攘攘,什么特别的地方都瞧不见。

茨木摇摇头,再给自己灌了一杯酒。他以往是干脆果断的性格,也不贪酒,这会儿却突然踌躇起来,理智上不太相信那些浪漫如爱情电影的情节会发生在日常,却又不舍得后退,只是又偷偷往那边看了一眼。

那个人还在,这让茨木感到安心。

 

真正搭上话的直接缘由是好友们的起哄,还有多喝了酒,更兼得自己心里存着份莫名其妙的念想,茨木发觉自己脑袋发晕,热血上涌,往前走路都有些一步三晃,可他还是向之前望过许多次的那个方向走过去了。

红头发的男人对于突然冒出来的年轻人不算特别惊讶,他们大概讲了三句话,期间对视过五次,这个数量可比茨木偷偷打量他的次数要少许多,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总之,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是茨木主动的,青行灯看到后面大概有些不放心,上去冲着那人盘问了几句,后来便一脸欣慰地走开了。而茨木呢,他已经什么都记不清,只觉眼前这人好得不得了,哪里都好,样貌英俊帅气,声音低沉好听,给自己递酒杯的动作也很温柔,还有一种天生的熟稔感,这就让他想与他亲近。

 

他们也的确这样做了,亲亲热热,顺理成章,水乳交融。极其自然。

 

3.

 

我还是想错了,茨木叹了口气,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这事怪不得谁,只是自己先前想得太美好。他抱着被子挪动到墙角,把暖气打开后又抱着被子挪动回床铺上,像一只蜗牛,或者是别的什么背负着厚重躯壳的动物。地上铺着地毯,赤脚走上去也很柔软,只是身后某个隐蔽处还颇为酸痛,这是一时半会儿缓解不了的,再加上宿醉后遗症,茨木冲门口方向又盯了一会儿,只觉睡意再次上涌,翻个身便有些失望地重新补觉去了。

 

所以,当酒吞出门转了一圈回来后却发觉茨木还在睡觉,心里实际上是很惊讶的。已经过了正午十二点,他回想一番,自己昨天也没折腾到很晚,不至于让对方昏昏沉沉的直到这时候都没醒……可茨木睡得的确安稳,他把半张脸都埋进被子里,只露出毛茸茸一个脑袋,看起来像是一团猫,温顺极了,只是偶尔也会亮出爪子,脾气十足。酒吞想起自己后背上那些指甲划出的红印,他笑了笑,走上去揉了揉茨木的头发,然后把袋子里的食物放在桌上,思考着是应该先把人叫醒吃午饭,还是让人继续睡。毕竟,茨木睡着的模样看起来很美好,他也不太忍心去打扰。

于是,茨木醒来时竟然差点和酒吞撞上,额头鼻子都磕到一起的那种,所幸他反应迅速,还没看清楚眼前一张俊脸就先把自己给砰地一声重新摔回枕头上,动作干脆利落,最终避免了又一次亲密接触——酒吞也愣住了,他大概是没想到茨木会突然醒来,也没料到自己会盯着对方看了这样久。

相对无言,场景极度尴尬。

 

半晌,还是酒吞先开的口:睡很久了,起来吃点东西吧。他这时候又恢复了一贯严肃的态度,语调低沉表情自然,后退两步就逆着光把自己笼进正午的阴影下。

茨木清醒了一会儿,只觉眼前一切都不太真实。他晃晃悠悠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自己还不知道面前这个陌生男人的名字,两人关系密切又生疏,可那张脸毕竟是认识的,眉目英挺,睡着时的神色看起来柔和得很,与这人清醒时总是过于严肃的神态颇有不同。好看的呀,他昨天晚上可是偷偷打量了很久,月色昏暗,怎么也看不够。

去而复返,失而复得。茨木眨眨眼,思前想后接受如今事实后心里便咕噜咕噜在冒泡,都是兴奋的。他也的确很饿了,昨晚只记得往自己胃里灌酒,体力消耗又很大,这会儿闻到些食物香气,自然止不住地就往桌子上探头望过去,眼冒金光肚皮乱响。

酒吞被茨木的表现给逗得有些发笑。他从餐厅里打包带回来的是一碗粥和几叠点心,这些东西在一堆西餐牛排里难找得很,不过想来东方人的胃也更适合汤汤水水的食物,所以他走了好几里地才找到一家店,买完东西就一路捂着餐盒赶紧跑回来。其实没必要如此费事的,酒吞后来醒悟到,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决定要这样做,不过既然茨木喜欢,那也很值得。

酒吞颇为贴心,他看了茨木一会儿,干脆把碗端到床头柜上。茨木虽则觉得眼下情形着实尴尬,自己或许应该起床换身衣服,或者与眼前这个红头发的男人说上几句客套话,然后才应该是吃饭,像一对彼此熟络的旧友那样,可他真是忍不住,食物诱人,站在床边的男人看起来也宽纵得很,像个旧友,不需要计较过多。于是,几番思索,茨木终究捧着温热的粥碗喝得尽兴,他高兴时即便不说话嘴角也是扬起的,眼睛也会眯起来,金棕色的眸底像是铺进一汪蜜糖,柔软,亲近,让人陷入。

 

你多大了?酒吞问。他这时候已经坐了下来,坐到沙发上,离茨木还是很近,只是那并非一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亲密中带着些防备性的生疏。

茨木正埋头吃得尽兴,猝不及防被这样一个问题给噎住了,支吾半天没反应过来。他把头从粥碗里抬起,发觉对面那个男人神色异常认真,只好如实回答道:今年二十。

酒吞望向茨木的眼神带着一些不确定。其实这也不怪他,茨木念书早,一张脸又显小,这会儿整个人埋在大片白被子底下就像个白糯米团子似的,望过去年轻得很,可不就是个稚气未脱的青少年,与昨晚醉酒后的豪迈姿态有很大不同,这让酒吞心里稍微生出些罪恶感来。

茨木让酒吞看得心里发毛,想了想,总觉得这么一个问题就很不对劲,赶紧补充道:真的,我去酒吧也是合法,不是那种偷溜过去的坏学生……

我知道。酒吞出言打断,昨天你那么着急拉着我跑出来,登记入住时有把证件掏出来看过。

哦……哦。茨木红了脸,支支吾吾,他记不太清昨晚的事了,这才知道自己当初是那样着急,想来就内心窘迫——虽说这边风气开放,酒吧里看对眼了一起过一夜不算多么越界的事,只是自己以往一直没存着这份心思,怎么这次就突然栽了?

这种关系实在微妙,况且他们本应彼此醒来后就再不相见,默契地装作并未相识,可眼下两人竟然顺理成章地见过面、聊上话,这是值得高兴的,却圆满得让人心虚——心里藏不住事,沉默几秒,横竖都是一刀,茨木最终还是问了,声音很小,其实不太想说:那个,你,什么时候走?

酒吞莫名其妙:什么?

能问一遍对于茨木来说已经不容易,这下他只好摇摇头,憋红了脸不再说话。酒吞看茨木这幅模样,随意想了想就想明白了: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茨木悄咪咪缩在被窝里心头悚然。酒吞其实也讶异,心里有点不快,脸色一板声音一重,望向茨木的眼神自然严肃无比,又带着点无奈:昨天是你一直对我说喜欢……茨木啊,我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愿意去抱一个人。是你先来招惹的,现在,我就暂且不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茨木脑袋里噼里啪啦一阵惊雷,恍惚得不得了,他怔忪地歪着脑袋,有一种喜从天降不知所措的茫然感受——要说喜欢,他是信的,毕竟眼前这人左看右看都很好,英俊得无法挑剔,又体贴,会照顾人,哪能不喜欢呢。

可是,从这样一种不严肃的关系开始,他怎么却偏偏愿意留下来陪陪我……茨木慢悠悠地想道,他也无从品味过这种情感,从小所见是别离多于欢聚,因而此时手足无措,只知道在面上扯出点笑意来表达开心情绪,后头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深吸一口气开始思考,空气沉默,沉默也让人感到舒适。

想着想着,还没来得及回话,就觉脑壳生疼,额顶灼热,眼前一抹黑,也不知怎么,茨木发觉自己又一次要睡过去了。所幸他还记得睁开眼看看,房间里暖洋洋的,也有谁在陪着,不再是孤单一人,这就很好。

 

4.

 

茨木生病了,是发烧,大概在今天中午醒来时——或者昨天晚上睡下前就开始了,起初并不严重,因而让人难以察觉,拖久了却不太好。其实这不算什么大病,但酒吞对此颇为看重,心里也很担忧,他看对方突然就晕在床上,迷迷糊糊,像个断了线的木偶,看起来有些吓人,便赶紧跑过去望,把人公主抱似的从被窝里扒拉出来,唤也唤不醒,只好先探鼻息,再一摸额头,果真不好,滚烫骇人。

怎么会这样?酒吞思忖,赶紧把茨木重新塞回被子里,还绞了块湿毛巾给对方额头覆上,准备出门买药——可能还是自己的错,他想。昨晚两人闹得的确有些过头,茨木喝醉后和现在颇有些不同,浑身酒气却也乖巧,动作生疏却表现热情,总是冲他温温软软地笑着,实在让人按捺不住……

酒吞叹了口气,颇有些不放心地快步走出了门,想着真是拿茨木童子没办法啊,明明是那人自己抢先贴上来的,有许多话还没说清楚,自己怎么会心甘情愿像是担了一个包袱,这样忙前忙后照顾他许久……所幸那张脸看着就赏心悦目,人也有意思得很,相处起来还有种旧友似的熟稔感,感觉不坏,甚至颇为美好。酒吞好歹是个醉心艺术的浪漫主义者,因而发觉茨木童子其人多半算是个甜蜜的烦恼,好好照顾他也就心甘情愿了。

 

果真不是多严重的病。酒吞回来时,茨木已经醒了,他甚至不太听话地赤脚踩上地毯去倒水喝,浑身上下只披着件半敞的睡衣,脸颊还带着点病态的红,听到门口响动就转过头来软绵绵地笑了笑:啊……你回来了,挚友。

酒吞脚步一顿,差点没把自己给绊倒:等等,你说什么?

茨木瞪着眼,满脸无辜:你都看过我的证件啦,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甚至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多遗憾啊。

酒吞勉强理清了茨木这种不知道名字所以叫挚友的逻辑,心里觉得好笑,又有些莫名:两人什么事都干过了,怎么现今却开始玩如此规整的一套,毕竟挚友这种称呼听起来就……正式得很,仿佛无意间给这层关系加上了一个牢靠的锁,不是露水相逢,内里总有些道不明白的心绪。

茨木大概是没想这么多,他心思直,这会儿已经看到了酒吞手里的药,也知道自己是病了,立刻变得很知趣,跑回床上缩在被窝里眼巴巴望着:挚友对我真好。

哼,知道就好,还不多穿点衣服再跑出来。酒吞被茨木乖巧的表现哄得通体舒畅,语调也放软许多,柔和态度像是对待一只猫,或者某种玻璃打造的易碎物件:先吃药吧,再好好睡一觉……虽然你已经睡了很久,平日里又喜欢熬夜,这不是多么健康的生活习惯,以后要改。

茨木脸红了一秒:好的好的,我改我改。

他是个建筑院的学生,熬夜制图总是常事,眼眶周围一圈暗色阴影明显得很,只是往常并不有人注意到这一点,自己也不在意,此刻突然被关心,竟一时不知所措,回过神来后只觉高兴,有人关心总是好事。

酒吞在烧水,茨木就躺在床上直愣愣望着他的背影,身形笔挺肩宽腿长动作干练,简直就是从电影海报里走出的标致人物,这让茨木心里偶尔有些疑虑:这般戏剧化的场景简直比罗马假日还要浪漫,他们只不过认识了二十四小时还不到,怎么就……

想到一半,酒吞已经端着茶杯走过来了,茨木便立马低眉顺眼,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靠坐在床垫上乖乖喝药,心满意足。酒吞也心满意足,颇有照顾人的成就感,简直忍不住就要夸夸茨木,却猝不及防被那人给手脚并用缠绕上了。

茨木好歹是个成年人,力气不小,一下就把酒吞给扯回床上,两人避无可避地脑壳碰脑壳、胳膊对胳膊,浑身上下都轻轻撞在了一起。

 

你……陪我再睡一会儿呗。茨木眨眨眼,眼睛里倒映着些许光亮,细细碎碎的,像一幕星瀑,让人坠落。

像是怕被拒绝,他很快又补充道:或者讲讲话,哪样都好,毕竟我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酒吞被拉倒在床上的姿势不太美妙,身上又趴着个茨木童子,虽则柔软,也是不算轻的分量,不由有些招架不住。他侧过头,刚好和茨木的眼神对上,实在觉得有趣,只好翻个身也抱住对方:为什么是我?

茨木疑惑。

酒吞面上又恢复了一些严肃神情:如果我是坏人……或者别有心思,你能怎么办?世界上并非只有罗曼蒂克故事。

茨木笑了笑,偷偷把脑袋埋在酒吞怀里:可你不是。

没一会儿,他又认真重复一遍:可你不是。我不知道任何关于你的事,纯粹的浪漫的理性的,一切都不重要。我从你身上望见了一些熟悉的东西,说不明白,只是一种感觉,或许我们很久以前就彼此相识,又在哪儿擦肩而过。总之,你不太一样。

酒吞想了想,也有道理,纯粹的浪漫的理性的,自己碰见茨木已经是一种不按常理出牌的开始,往后如何,谁都不知道,一步一步走下去全凭感觉,全是缘分,倒很美妙。

一番话没有被打断,于是茨木底气更足了,抬起头拽着酒吞的胳膊很是兴奋:而且,你也是有点喜欢我的吧?

酒吞迟疑几秒,没有说话。

如果你不喜欢我,就不会在昨天晚上也一直望着我,也没必要照顾我这样久了。茨木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语调依旧坚定,像是在赌气:肯定是喜欢的……所以,允许你在下一秒过来吻我,或者让我吻你。

酒吞终于笑了,他见茨木讲得认真,便伸手捂住对方的眼睛,慢慢靠近,一个吻落在唇角,很轻很轻,像一滴雨,或是一阵风,却温暖,眼底蕴起一团光。

茨木的眼睫很长,挠得酒吞手心有些发痒。他眯起眼,眼前所能望见只有一片黑暗,黑暗让一切感受都变得更加清晰,从未体验过的暧昧触感让他在夜色中走入一片海浪与砂砾,辨不清方向因而神思无定,只发觉自己从云端坠下,踏空一米,再坠一米,就要落地——然后被安稳妥当地放置在一处柔软心绪间。光团炽盛,他们相拥,共同坠落。

 

往后两人又聊了许多,盖棉被纯聊天的那种。茨木的声音软绵绵的还带了点鼻息,嗓子正沙哑着,所以时常是酒吞在讲,讲日常琐事讲旅途见闻,讲星空深海也讲爱与死亡,说到再后面就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空气里充斥着大段沉默。沉默让人安逸,他们或许是新朋故知是旧友重逢,说到底却还只是陌生人,共同沉默也是一种默契,至多再加上一眼对视,就很满足。

好像是把短暂春假中宝贵的一天都浪费在床上了,茨木晃悠着脑袋,他记起了自己的作业,与同学的旅游计划,去博物馆的行程,电脑里还没有通关的游戏……可是这些都不太重要了,他想,再没有比眼下场景还要更令人欢喜的事物,心满意足。

酒吞也在想,眼睛一瞄就看到了被扔在角落里的相机,于是他想起自己是个摄影师,千里迢迢跑来这里本应当是开拓灵感收集素材的,而今却什么都没做,只是把真实生活过成了黑白胶片里的爱情电影。艺术终究要归结于理性间隙下的浪漫主义,如此发展倒是顺畅,很难得的,酒吞竟然不再像以往那样怀念独自远行。

 

二十四小时,几段言语,数次对视,两个陌生人,又一次的相拥入眠。

 

5.

 

相遇后第三日。

 

酒吞醒得早,他清醒过来时不过早上六七点,周围寂静,而茨木还在睡觉,侧着脸望不清楚神情,脸颊倒是带着些病态的红。酒吞担心,伸手摸了摸,欣慰发觉对方额头上的热度已经下去许多,年轻人毕竟恢复力强,如此折腾后竟只是委顿一天便又能够恢复成活蹦乱跳的模样了,实在可喜可贺。

或许是察觉到了身旁响动,睡梦中的茨木颇有些不安稳,翻个身挪动着往酒吞的方向靠过去,手脚也一道缠绕着,他这一番动作都是出于本能,像一株藤蔓,贪婪极了,只想把旁人的全部都彻底占有。酒吞也不急不恼,安安稳稳平躺着任由茨木作乱,只是心里觉得有趣,便斜睨着眼观察茨木的表情——看起来不大安稳。

的确是不大安稳。晨曦恼人,透过窗帘投进屋里亮晃晃的,让茨木一觉睡不定心,将醒未醒时最容易做梦。梦是难以定性的,不过说到底总能分为美梦与噩梦,而茨木的梦境一向不大妙,梦境是记忆的投射,他懂事得早,真正长大后反倒无所畏惧,只有幼年记忆是最为清晰的,那些记忆里人影寥寥,外头打雷下雨也没人陪,屋子里空荡荡,豪华却昏暗一片,门外还有男女争吵与玻璃砸碎的声音噼里啪啦想起,就算捂住耳朵,那声音也直直地往脑袋里钻,躲避不得,纠结缠绕成往后许多年的梦魇。梦境冰冷,令人发抖,翻来覆去想要逃脱,也想要追寻一团光,或是找谁陪着自己,往温暖的地方走去。

 

酒吞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茨木为什么会发抖,眉头皱得那样紧,很不安地翻滚着,也醒不来,也睡不静,像是条热油烘烤的鱼,稀里糊涂上蹿下跳——所幸这种状况维持不久,茨木在后头终于安定下来,他钻进酒吞怀里,大概是在睡梦中察觉到这一块皮肤有人体温热的暖意,因而欣喜又珍惜,脑袋紧紧靠在胸口,毛茸茸的头发缠绕在另一人的指尖,亲密无比,也躺得舒服,两人的身体像是生来就很契合。

真是黏糊啊,还像个小孩一样,酒吞捏了捏茨木的手腕,带着些安慰情绪。他一向不睡回笼觉,这会儿本应当起床了,却被茨木压着动弹不得,只好躺在床上发愣。

要不要起来呢?弄醒对方,说声早安,客套几句,然后告别。是该告别了,他曾经说自己暂且不会走,并非永远不走,说到底两人只是彼此生命里的匆匆过客,多耽误一天已属过分,怎么可能把所有时间都搭上,酒吞想。自己是时常独自漂泊在旅途的,而茨木呢,听起来是个三好学生,就连偶尔进一次酒吧都只能在醉酒后才鼓起勇气去搭讪,即便是艳遇也不该选这样一个年轻人……不够成熟,容易把感情和肉体欢愉混淆到一块儿,搭上了就难摆脱——酒吞心里也有点不舍,他的情感经历其实寥寥无几,虽则年纪稍长见多识广,只是以往不屑于去体会,自觉没有必要,这会儿突然冒出来个茨木,毫无准备,计划之外,却顺理成章闯入生活。

真是黏糊啊,倒是并不讨厌,酒吞有些苦恼。

 

两小时后,茨木终于醒了。前半夜睡得不安稳,后头就平静许多,梦里的冰融化成暖冬河流,这让茨木心里感到一种久违的舒畅,或许是有人陪着,或许是因为一些其他什么原因,他说不上来,不过这会儿终于神清气爽,眼睛一眨就彻底清醒过来,转头望见酒吞还好端端躺在自己身旁,更加无比喜悦,胸腔里鼓囊囊的充斥着满足。

酒吞醒得早,只是后来事情想多了,心思烦躁,也就迷迷糊糊又睡着了。茨木不知道这些,他还年轻,当然看不透酒吞的想法,只觉这人真好啊,不仅长得好,还很体贴,又会照顾人,实在是喜欢得不得了,一刻都不想分开。

茨木侧身躺在床上,眼睛不眨,时时盯着酒吞,越看越欢喜,一旦欢喜起来就想吻他,悄悄低下头去也不扰人清梦。他不太会吻一个人,先前从未这样做过,因而这会儿小心得过分,屏住呼吸闭上眼睛,距离很近,鼻息扑在脸颊上有水汽氤氲,气氛浪漫极了,兜兜转转心思太多,时间似乎过得太快,一分一秒都值得珍惜。茨木小心翼翼地吻上去,还拉住对方的胳膊,完全不舍得放手。

可酒吞在这时候也醒了。

他本就睡得很浅,茨木动作时已经醒了,茨木望向他时他也能察觉得到,还有那个吻,手心里的温热触感,如此种种全都体察得一清二楚。可是茨木真迟钝啊!明明自己昨天已经吻过他了,怎么这会儿还是不会接吻?酒吞想,那个吻生涩得很,浅尝辄止,完全不够。没有忍住,他最后还是睁眼了,翻过身来一下就把茨木给抱住,也吻了上去,动作极用力,让人无法躲避,不能逃走。

茨木惊讶了一会儿,只一小会儿,他当然不会逃,心里还高兴得不得了,像是炸了一只气球。于是,他们接吻,在醒来之前,在梦醒之后,热络如同一对真正的恋人。

 

两人又把整个上午都蹉跎在了房间里。后来,茨木也觉得这样不好,伸着懒腰问酒吞: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

酒吞迟疑了。他在早上原本是想清楚的,算上酒吧里初次相识的那一晚,自己与茨木已经共同呆了三天,短暂的时间,可即便现下不走,他也只能在这个陌生国家里呆上七天。三天,将要过半。

可茨木就这样望着他,目光专注,金棕色的眸底像是铺进一汪蜜糖,柔软,亲近,让人陷入,因而拒绝不得。

所以酒吞回答:好啊,我们出去走走。

冲动盲目的一句话,个中缘由无法解释。

茨木高兴,扒拉在酒吞身上又亲了他一口,动作已经很熟练了。这让酒吞感到值得。

 

6.

 

第四日。

 

说是出去走走,果真就是漫无目的的走。

 

茨木在这里念了七年书,理应当很熟悉这座城市,只是他平日里宅惯了,又从来没处过任何一个男朋友或者女朋友,连约会应该选怎样的晚餐地点都不清楚,此刻自然两眼一抹黑,不知道应该带酒吞去哪里晃悠。犹豫半晌,只好支支吾吾道:那个,挚友,要不带你去我学校转转?

酒吞转过头来打量了茨木一会儿,神色莫测,最后竟然点头应允。茨木大松一口气,所幸学校离得不远,赶紧收拾一番,拉着酒吞跑路。

学校里安安静静,此刻正放着春假,学生大多离校了,有的是回家,有的是出去旅游——茨木没家可回,因而原本也打算去旅游,和青行灯他们一起,只不过遇到酒吞后就临时放了鸽子,所幸一群人是多年好友,没人指责,甚至还开玩笑似的送上一些爱情祝福。

所以,茨木没想到自己会在学校里看见青行灯。

青行灯也看见了茨木。她胳膊肘下夹着书,身后背着包,一副刚从图书馆里走出来的模样,当下突然看到茨木也很惊讶,两人面面相觑,中间夹着个酒吞童子,气氛诡异。

半晌,还是青行灯先开了口,没有问茨木,一句话倒是对酒吞说的:过来谈谈。

茨木满脸惊诧,酒吞神色晦暗,青行灯只做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仿佛突然神棍上身。

于是酒吞真的过去谈了,两人走了些距离,说什么话茨木都听不到。

 

你还没走?青行灯问酒吞,语调平平淡淡,听起来不大友好。

酒吞点点头,又往茨木那边看了一眼,眼神温柔。

青行灯自然观察到了这个细节,她的确有些神神叨叨的能力,曾经算出了些不大好的东西,关于茨木,也关于酒吞,比如他们可以是一时看对了眼,却最好不要纠缠不清,毕竟这两人前辈子的命途就颠沛流离极了,而今重逢,算是命定劫数,可能会暂时甜甜蜜蜜的,但不永久,总要分离。没有人喜欢分离,尤其是茨木。

所以,如果你没有想清楚,最好不要去招惹他,青行灯这样警告酒吞。

酒吞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目光打量着青行灯,他不知道这算是个什么事,自己和茨木是自由恋爱,无拘无束,无需反对,反对也无效……因而回答:想清楚了,现在他和我在一起不也挺高兴的。

青行灯看起来有些苦恼,她低头思考几秒,最后还是决定不再掺和这些事了,反正这两人不会像上辈子那样闹得把命都堵上去,即便再次颠沛流离那也是好几年后的事了,而且说不定自己测算有误,如今与那时候差了几百几千年,再大能力都不管用啊……只是她突然想起一个事:但你总不能长久呆在这个国家。酒吞童子,你是来旅游的,是个漂泊无定的行者,几天后就要回去,而茨木还在念书。你们的年纪与见识都相差太多,本就不是一路的人。

这就戳到酒吞的痛点了,他也想过这件事,甚至今天上午就在想,那些爱情电影里都是怎样演的?陌生人,一见钟情再见上床,然后挥挥手,第三眼相见就是陌路。来来往往总是这样,足够浪漫也足够真实,可酒吞突然不想这样。他原本是这么打算的,茨木纠缠上来时原本这样打算,青行灯也这样警告他,只要一个晚上的喜欢就好,往后注定不长久。可现在不能了,茨木很好,比想象中的还要好,他是个漂泊无定的行者,习惯自由,也习惯了孤身一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停下来——如果是茨木要他停下,想想也不是完全无法接受的事。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让他自己也感到无比惊讶,随即下意识地躲避,所幸没有抗拒,只是不再细想。

心烦意乱的,酒吞还没回答,茨木已经等不及,脚步悉悉索索地从后头跑过来,很担心似的站在酒吞身边抓着他的胳膊,然后冲青行灯讨好地笑着:灯姐,当初在酒吧里可是你带头起哄的……我和挚友等会儿还要出去玩,就不打扰你啦,再见再见。

说罢便急匆匆拉着酒吞走掉了,留下青行灯一个人在后头痛彻心扉,心痛着茨木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傻孩子。

 

灯姐是对我很好啦,只是我怕她不同意我谈恋爱,茨木悄悄对酒吞说。

酒吞想,你说对了。不过他没应声,只在心里忖度着青行灯方才那一番话,眼下还是决定带茨木去外头转转。茨木自然是乐意的,和酒吞在一起干什么他都很乐意,于是颇为兴奋地往前面挤,恰逢周末,街上行人多,两个人走得慢悠悠,没有明确目的,只是就这样慢慢走着,也很惬意。

傍晚的光线最好,酒吞是个摄影师,这会儿习惯性地带了相机出来,从取景器里望过去的城市带着一层玻璃质感,不够真实,却更加精细。

茨木见了,便凑过头来看。取景器狭小,他想望清里头画面就必须凑得很近,半张脸都和酒吞紧紧贴在了一起,颇有情趣,也不在意两人的动作在一道街头是否显得过于亲热。这是座海滨城市,也算个热闹的景点,因而此时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取景器里的世界却是安宁的。视角调高,只映出一片广阔天幕和天幕下的房屋,天空的分界线显得十分明朗,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混杂着些许青灰色流云,点点滴滴,暧昧一如不知何处流淌过的往日长夜,飞鸟与树影切割开无数个日落,浅滩上依旧有稀稀落落的人群在游荡,他们不知去往何方,只是追随着逐渐黯淡的光辉一路西行。顺着海岸线远远望去,那儿竟像是一无所有。

 

是不是很好看,酒吞问。

茨木点头,他想,摄影师果真就是厉害的,自己都冲着这片天和海望了整整七年啦,怎么就从未发觉过这样一个独特视角。不过转念一想,茨木又发觉,或许只是和酒吞在一起的缘故,自己看什么都觉新鲜,连学校里最让人讨厌的图书馆都看起来顺眼多了!还有什么是不够美好的呢。

酒吞揉了揉茨木的脑袋,把相机从对方手里拿过来,然后手指一处角落:往那边站,我给你拍张照。

茨木兴冲冲地跑过去。

酒吞拍了很多照片,以往他只拍风景,这次镜头里难得多了个茨木,构图新鲜,也让人满意。茨木看得高兴,其实他不常照相,相片往往是创造回忆的一种方式,只是若回忆里没有多少美好的事,那便无需去记得。可这次就不同啦,挚友帮我拍的照一定要好好保存,往后还能时常翻看,即便是过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也要记得。他暗自决定。

 

茨木跟着酒吞从白天一直逛到黑夜,像最普通的恋人那样,不过毕竟是两个男人,又是东方人的英俊面孔,站在街上就很惹人注目。酒吞性格沉稳,无意引人关注,茨木也不喜欢过多目光,他们只好趁着人群稀疏时偷偷牵个手,或者转进小巷子里才交换一个吻,这样反倒更有种遮遮掩掩的趣味。

小城的晚上颇为热闹,街边小店里有烤肉香气,还有葡萄酒杯碰撞的声响,细细碎碎,人声嘈杂,只是再嘈杂的声音这会儿听起来都可亲可爱。两人牵着的手还是被路上卖花小童看见了,手捧花筒的小女孩跑来推销,年纪轻轻却很会说话,甜言蜜语忠心祝愿。茨木不懂这些,酒吞若有所思,转头就走过去买了一束玫瑰,最大最红的那束,然后往茨木怀里一塞——果不其然吸引了街上大片行人的目光。

茨木是个理科脑,学建筑的,成天和一堆工科男打交道,从没见识过如此出招,这会儿只觉得最近四天里各种过往事迹全都浪漫得不像话,他再迟钝也明白玫瑰花代表着什么,一下子灼热血色都往顶头冲,心绪澎湃,闹得脸上都比玫瑰花瓣还要红。酒吞瞧见了,哈哈大笑,也不怕被人看,捉着茨木的手就凑过去吻他,不是浅尝辄止的吻,是深入的、缠绵的、持续时间长达五分钟的法式热吻。

一吻完毕,茨木赶紧眼睛一闭腿一蹬,拉着酒吞就往回冲,直接把周遭一干口哨声都甩在脑后。可酒吞还是在笑,实在忍不住,难得这样高兴,又觉茨木可爱得不得了,转念一想两人这才只是相识第四天,实在相见恨晚,而旅途又这样短暂,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把他绑在自己身边才好。

 

7.

 

第五日。

 

酒吞醒得比以往晚了些,茨木醒得比以往早了些,所以这次是他们一起醒来了,无比默契。醒来后两人安静了一阵,心里都有些思量——昨晚他们睡得早,在外头瞎逛许久是一件颇为耗费体力的事,因而晚上并没有怎么折腾。可毕竟是年轻人,一觉过后又是精力充沛,两个人躺在床上又互相看对了眼,有些什么想法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对视一眼,没再迟疑,干脆手脚相叠唇齿相交,亲密时光即便一分一秒也浪费不得。

 

一番晨间运动过后,酒吞先去清理,茨木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不想动,只等着酒吞忙完后再来打理自己。他无聊地到处翻滚着,眼睛一瞄就望见了放在墙角的相机包与玫瑰花。玫瑰花已经没有昨晚刚收到时那样艳丽了,花瓣边缘处打着旋焉了下来,呈现出些许灰暗色调,不过总体看来还是很美,美得又热烈又奔放,让人无端就心生欢喜。茨木想了想,裹着棉被赤着脚就走过去,找了个杯子接一些水,然后把玫瑰插进水杯里,总能让花再慢些枯萎。

酒吞已经从浴室里走出来了,看到茨木赤脚踩在地毯上,表情不甚赞同:把衣服鞋子都穿好再到处跑。

茨木扭头冲他做了个鬼脸,不过还是乖乖听话,一下子蹦回床上,低头翻找着自己的衣物——床褥凌乱,两人的衣服都堆叠在那里,他一时竟忙得手忙脚乱。

酒吞叹了口气,心里为当代大学生的生活自理能力感到担忧,最后还是摇着头去帮茨木了,不一会儿就从枕头底下翻出一件白衬衫。

茨木眨眨眼,接过衬衫时顺手摸了一把酒吞的腹肌,心里就很满足——一个人生活过那样久,怎么可能连一件衣服都找不到,他可是故意的,所幸酒吞就吃这一套。

 

等到两个人都打理完毕时,几乎快到中午了。这座城市不大,他们昨天已经走过了附近大半街区,这会儿都不太有兴致去出门,于是茨木想了想,扯着酒吞的衣袖道:挚友,你都帮我拍照了……我不太懂这些,但总还会画画。

酒吞不置可否:所以?

所以,作为那些照片的交换,我帮你画一张像吧,你要给我做模特。茨木理直气壮,他是学建筑的,的确有些素描功底。

像是《泰坦尼克号》里的那样?酒吞的语气里带着些上扬尾音,听起来像是开玩笑,神情却无比认真。

茨木稍微愣了愣,自己不够文艺,看过的电影很少,只不过这样一部鼎鼎大名的灾难片——爱情片,还是熟悉的。回想起电影那幕情景,他当下笑得开心:只要挚友愿意,那我自然是乐意的……

听到这话,酒吞当真一粒一粒解开扣子,毫不迟疑,胸肌腹肌一览无余,赤裸着坐在沙发上,当真和那些爱情电影里的场景一模一样了。

茨木被惊得目瞪口呆,他有些脸红,却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看。这具身体是自己早就看过的,甚至更加亲密的事都做过好几次,却怎样都看不够,肩宽腿长肌理匀称,简直是个标准的人体模特。

酒吞看茨木呆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心里十分得趣,脸上却装作一本正经的模样慢慢走过去,语调严肃:再不动笔,我就拿不到画像,到时候你得用其他方式来赔偿了。

我我我会画的,先等等,马上就好……茨木这才回过神,他已经被酒吞给捉住了手腕,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也扯开了,恍惚中只觉对方在自己锁骨处轻轻一咬,齿印清晰,像是在提前收取利息似的蛮横无比。

挚友真是不得了。好不容易让人松开手,茨木赶紧眼观鼻鼻观心,假装镇定自若地去翻箱倒柜寻找着纸和笔,也不太敢回头再多看一眼酒吞,生怕看多了就容易有生理反应,虽说两人几十分钟前才刚刚完事,不过毕竟年轻嘛,只要情绪上来了,再如何折腾都不为过……茨木先前没尝试过这些事情,现下开了窍,竟很有些食髓知味,越发明白何为生理冲动了。

酒吞也有生理冲动。茨木这会儿还没洗澡,身上青紫痕迹斑斑驳驳,两条白花花的腿到处乱蹬着,衬衫只遮到大腿根,还有些不明液体沾染在那处皮肤上,看起来暧昧得不得了,根本让人按捺不住。

所以酒吞也没有再多忍耐,他发觉茨木这人脑袋一根筋,不会调情,可又时常撩人而不自知,穿成这样还到处跑,算得上是最高明且最直白的调情手段了,真不知道是否故意招惹。

于是两个人又滚在了一起,同一天之内相隔几十分钟后的第二次,怎样都要不够。

 

可我一定要帮你画张像,茨木说。他终于有些累了,趴在枕头堆里直喘气,身体里全是酒吞的东西,黏糊糊的不太舒服。

为什么?酒吞有些疑惑,虽说茨木做什么他都欢喜,只是实在想不通对方为何这样执着。

茨木皱了皱眉,声音很小:这样你就能一直记着我了。他翻了个身,半张脸埋在酒吞胸口,絮絮叨叨,说是图像与照片一样,自己已经有照片啦,还有很多,往后回想起来总能让这段记忆有个依靠,再不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时间长了就消散了,全然记不清楚。这样我就很满足了,可挚友呢,总不能什么都没有。

酒吞震惊,心里翻滚涌动着说不清是什么情绪,他知道这是迟早的问题,总要面对,先前也自己想过,可茨木平日里的表现一门心思得很,又坦率又快活,就像大学校园里最正常不过的年轻人那样,享受陪伴也享受爱情,眼前安逸就足够,从来不去多想。

事实上,茨木想得其实很多。他以往不懂浪漫主义,又很实际,因而思维清楚,从见面那一刻起就知道离别是注定的,也早做准备,只是后头一连串的发展实在难以预料,更料不到自己会和酒吞一起住了五天,马上就要迎来第六天,和第七天的再见,再也不见。

 

机票是后天早上五点多的,酒吞说。

空气沉默了一会儿,茨木抱在酒吞腰上的胳膊紧了紧,随后很快放松,抬头扯出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模样:也不着急,让我算算……还有四十多个小时呢。

太匆忙了,酒吞想。他突然明白青行灯的话,两天前或许不太明白,现下已经彻底想明白了,过往种种虽则美好,却也短暂,珍贵到过于虚幻的地步。茨木还是个学生,二十岁不到,未来有很多可能,只是哪一种里都不应当存在酒吞童子,一个比他大上许多的、漂泊不定的摄影师。他们本就不是一路的人。

但我不想你走。茨木继续说道,转头用被子把自己彻底裹住,发丝细碎,遮在脸上看不清表情,他说:虽然这不可能……我见过很多别离,父母亲友,怎样都好,已经要逐渐习惯这些了。可我还是不想你走。

酒吞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把茨木从被子里扒拉出来,掰过对方的脸,认真对视。茨木眨眨眼,眼眶干涩,他其实不太难过了,只是失落,和先前第二天早上的失落还不大一样,曾经跳上过云顶的人再坠下来,摔得总会更疼。

茨木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又喃喃自语道:或许还能再见,我知道自己太年轻了,可往后总是要毕业的,离开这里,就能去找你。

 

酒吞想,你找不到我,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会去往何方。他早已习惯漂泊,和普通人的生活轨迹不大一样。和茨木的命途很不相同。

 

8.

 

第六日。倒数的日落。

 

茨木最后还是给酒吞画了张像,很正常的穿着衣服的那种,画得挺像,一笔一划仔仔细细。酒吞坐在沙发上半小时动也不动,待到茨木完笔收工后终于腰酸背痛地走过去看,心里其实是欢喜的,可左看右看又觉得画面上缺了些什么。

缺了什么?茨木扭头问道,他对这张像很满意,正眼巴巴等着酒吞夸自己,不过画惯建筑图纸的手毕竟是许久未画人物了,心下也有些忐忑,干脆把纸和笔一把塞进对方怀里:缺什么,你自己补嘛……摄影师也是搞艺术的,肯定会画。

酒吞也不推拒,转过头来看了茨木许久,把茨木瞪得内心发毛,随后才将目光转回画面上,唰唰几笔,画上那个自己的手里就多出一个东西。

茨木好奇,凑过去看,看了半晌也看不懂,心里隐隐约约有个念头,可也不敢确定,毕竟人物素描是写实,而酒吞画上去的这个东西很有漫画风格,需要一定的理解能力……于是他只好问:挚友,这是什么?

白白的毛茸茸的软乎乎的,像个抱枕似的,而且还是个有眼睛有嘴巴的圆球形抱枕,怎么平时没看出挚友是这样有童心的一个人呢,茨木纳闷。

酒吞把纸拎起来,看看茨木,再看看画面,终于点了点头:嗯,像你。

茨木愣了好一会儿,后头才突然明白酒吞说那抱枕就是自己,心里又气又好笑,他承认这个抱枕是很可爱没错,可……可自己哪有这么圆这么胖嘛!越想越无语,只好扑倒酒吞身上,手忙脚乱着开始扒拉对方的衣服,扯开领口后就一下子咬住锁骨,倒真像什么毛茸茸的小动物——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

衣服都扒拉开了,往后会发生什么自然不需要迟疑。酒吞小心翼翼地把画摊平放在桌子上,然后打横抱起茨木,两个人又翻滚回了那张大床上。

 

等他们再次干完正事又几番休憩以后,外头天色竟然显现出些许灰暗。两个人这几日过得浑浑噩噩,吃饭作息很不规律,干什么事都是随性而致,倒也快活,只是因此而丧失了时间概念,现在终于发觉一整天又要这样被浪费过去了,却是为时已晚。

茨木赶紧翻出手机查看时间:下午五点十七分。

然后他又记起了酒吞的机票是明天早上五点多的。只剩下十二个小时还不到啦,茨木猛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方才心里蕴好的满腔甜蜜满足忽而转圜成一阵呛不出口的堵。

酒吞也记起自己就要离开这事,他面上表情没有大变,只拍了拍茨木的手,然后把对方一把拽回怀里,很不满足地又亲吻了几十遍,恋恋不舍。太失态了,酒吞想,就像一个十几岁的青少年,沉溺于热恋,头脑失控。他往常从不这样,从不失控,所有错乱的根源都是茨木。

真可恶啊,这样一个人,让人放不下手。

他们依旧浑身上下赤裸着,各种不明体液糊在皮肤上,很不舒服,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大事,茨木依旧往酒吞怀里钻,耳朵紧贴胸膛,他听他心跳的声音,听他血液奔流脉搏涌动,听他骨骼里灵魂中一遍又一遍的呐喊,声嘶力竭,不愿松手。而酒吞呢,他已经习惯了茨木的黏糊,甚至有些享受这种小动物似的温存,轻飘飘的,不很猛烈,却足够长久,像睡梦里的冰块融化成暖冬河流,慢慢地慢慢地就灌满一处海湾,足够撑下一个锚。

 

所以,我们还是走吧,出门走走,然后去机场。茨木最终开口了,他的确习惯别离,和父母和亲人和朋友,因而此刻说起这番话来异常熟稔,冷静得不像是个年轻人:我们已经睡了这样久……今晚就别睡啦,出去彻夜游荡也很好,像那些爱情电影里的经典场景一样,我们都不再是我们,变成两个幽灵,在黑夜里自由自在,只等黎明破晓时才回归到本来的世界当中。

说完,茨木就有些后悔。这也太浪漫了,不像离别,倒像是渡蜜月似的,一夜再一夜,还有往后。

可酒吞点头,说好。

于是他们真的出去了,茨木背着个书包,酒吞拎着行李箱,负担颇重,步履自由。

 

他们去了很多地方。去河边,去灯塔底下,去找这座城市里最大的摩天轮,还有教堂,有年轻男女挽着手去向神父请求祝愿,茨木想了想,酒吞大概是不信这个的,自己都来了这边七年,也不能入乡随俗,所以他们停下脚步,站在远处悄悄望过去,心里存点幻想,求的不是天长地久,只是往后还能记得。

 

最后一站是酒吧。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所以这是第七日,酒吞开玩笑道灰姑娘的魔法也要结束了,茨木愣愣地望着他,很不理解。

酒吞惊讶,货真价实的很讶异:你没有读过灰姑娘的童话么?

茨木摇摇头,原本不太失落,被酒吞这样一说倒有些难过了:没有啊,这些东西都没人和我讲过……

酒吞想了想,也对,茨木这个童年缺失的小朋友实在可怜,还得自己来帮他补课。于是他们在灯光昏暗的酒吧里讲童话故事,各种各样光怪陆离,茨木听得认真,酒吞起初觉得当下情景实在诡异,后头就习惯了,反正过往七日经历着实虚幻得像个童话——比爱情电影还要美好,此刻用童话来结尾倒是很符合气氛。

酒吞的声音实在好听,低沉温暖,让人发醉。茨木听着,一边自己给自己灌酒,喝多了就想去卫生间。他自认酒量没问题,坚持要一个人走过去,便毅然拒绝酒吞的陪伴,可等他回来就后悔了。

到底是肩宽腿长相貌俊逸的一个三好青年,刚才是有茨木在旁边坐着因而无人打扰,这会儿酒吞自己呆了很短的片刻,就有人前来搭讪。

茨木站在不远处眯起眼望过去,发觉那边不止一个搭讪的,年轻靓丽的女孩子身边竟然还拖着一个男伴,十分诡异的组合。酒吞看起来意志坚定,对男男女女都无甚兴趣,只是礼貌性地点点头,可不一会儿他竟然笑了,冲那个女孩子稍微扬起一点点嘴角——这就让茨木感到不开心了。他决定走过去,步伐坚定气场十足,酒劲上头,还没弄明白前因后果就很干脆地一下子冲到酒吞面前,眼前模糊一片,只觉酒吞童子的那张脸是最清晰的,于是想着干脆热情奔放一些,也算宣誓所有权,吧唧一口直接亲在对方脸颊上。

这事情就结了。

那对男女已经离开,酒吞笑了笑,嘴角扬起的弧度明显比方才要大上许多,他说:茨木,你表现得真明显。

茨木依旧晕晕乎乎:什么表现?

酒吞道:你在吃醋。

茨木起初有些脸红,再想了想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害羞的事,就是喜欢嘛,喜欢就要说看对眼了就去做……因而大胆承认:是啊,所以你不要在酒吧里接受别人的搭讪,他们都没安什么好心思。

那你呢?当初也是你来搭讪我的。

茨木无语,自己当初的确是没安什么好心思,这下可都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又该如何解释……所幸酒吞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过久,他只是就着刚才那个姿势拥抱住对方,很认真很认真地地说,一遍又一遍:茨木啊,茨木。

 

9.

 

最后他们一起去机场了。

 

凌晨四点,机场大厅空荡荡的,毕竟这只是座小城,没有那样多的错时差国际航班,酒吞会千里迢迢跑过来全属偶然,碰见茨木更是计划之外,几率小得堪比彩票中奖。

茨木也明白这一点。他这会儿反倒不像刚才那样紧紧拽着酒吞的手了,候机大厅里有很多位置,他们去挑了两个并排的坐在一起,只低头研究地板上的纹路,也不说话,就像一对将要共同出发的旅人那样,尽管等会儿他们要面对的是一场分别。

酒吞年纪稍长,耐得住安静和寂寞,可惜茨木坐了一会儿就忍不了了。他抬头,用胳膊肘戳酒吞的肋骨:那个,挚友,我发现自己还没有留你的电话号码。

酒吞想,也对,于是噼里啪啦在手机键盘上给茨木打出一串数字。茨木看了,也输进自己手机里——其实这是多此一举的事,只一遍,他就把那个号码给牢牢记住了,再忘不掉。

可茨木还是不满足。他想了想,又道:还有地址……给我留个地址吧。

这不是多么过分的要求,但酒吞却什么都没有给出。他什么都给不出,一个不算年轻的人,热爱自由,居无定所,走过许多寸土地也望过很多地方的天空,遇见形形色色的人,关系好的坏的亲的疏的,都没什么不同,待到离别时刻就挥一挥手,洒脱无比,也不期望着往后还能再遇。只是那时候他还有遇见茨木。

没有地址。酒吞忽而有些后悔,他想,人走得再远总要有一个家的,一幢屋子,让那些记挂的人能够寻见,不是束缚,只是一个锚。

茨木急了,脸都要涨红:那如果……如果我想你了,还能去哪里找你?

酒吞摇摇头,他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机场广播开始响了。马上就要登机,茨木没有机票,不能过安检,所以两人这会儿只是坐在大厅里,十分依依不舍。酒吞决意要拖到最后一秒才告别,茨木却突然醒悟,他从那个黏糊糊的怀抱里挣脱开来,着急提醒着时间,把酒吞往安检口推去。

早晚要来,这是决定快刀斩乱麻了。

后来酒吞也不再挣扎,自己很平静地走过去,在即将分别时最后一次牵住了茨木的手,然后松开,再没有其他亲密动作,普普通通的像是前七天里所有故事都眨眼就过,连个痕迹也没留下。

 

酒吞就这样走了。

茨木倒还没有走。能去哪里呢?春假尚未结束,学校宿舍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又很冷。他最怕冷了,所以宁愿在机场窝着,等盯完那一架飞机起飞后再作打算。

这样,终究还是我注视他的时间比他望向我的要更长久。我赢啦。茨木想。

距离起飞还有半个小时。他已经彻底不抱任何心思了,甚至把刚存下的电话号码从通讯录里删掉。

 

10.

 

可酒吞还是回来了。

一张机票挺贵的,尤其是国际机票,随随便便就撕了着实浪费,因而茨木瞪大了眼,难以置信。

 

酒吞却不觉惋惜。他大概是一路跑出来的,这会儿气喘吁吁,平时梳得一丝不苟还抹上发胶的头发都耷拉下来,无精打采,那双眼里倒是神采奕奕,目光透彻。

我想了想,这是不公平的。酒吞说。

他把行李箱扔到一边,再不管那些东西,只紧紧抱着茨木:我知道能够在哪里找到你,茨木,我知道关于你的很多事,你的过去和你规划中的未来,你害怕的事物,你想要的生活。可你还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到我。这不公平。

这个拥抱太紧了,茨木被箍得喘不过气,眼睛里迷迷糊糊有一层雾:但……这种事本就是讲不得公平与否的。听起来是我吃亏,可是我都不在意啦,挚友,你可以走。你的一生本就是漂泊无定的,也很自由,从不回头,所以不该是这样的……你可以走,去哪里都好,再见过许多人,或许也能有人让你动心,但那都与我无关了,也不强求。

茨木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只是,我会很想你,可想你也是我自己的事啊。习惯离别就好,我不想让自己变得讨厌或者失去资格,因而不能把你束缚。

这个回应就让酒吞感到不满意了,因而他不松手,只继续追问:那你现在还喜欢我么?

这甚至不应该是一个问题,当初是茨木这样问他的,都有过答案的事,哪里需要再迟疑再确认。

但茨木却不再说话了。

酒吞原本是踌躇满志,内心肯定得不得了,这会儿却很难得很难得地有些忐忑,他突然生气,不知道在气什么,只好心烦意乱道:你没有让我停下,但我愿意,因为我喜欢你。

他突然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第一次对茨木说喜欢。

茨木看起来也很惊讶,愣愣的,神色不再抗拒,可亲可爱极了,让人想吻一口。可是酒吞没有这样做,他决定再问一遍:这下你总要回答了,到底是怎样想的?

随后,又很快补充一句,是抢茨木曾经说过的那句话:肯定是喜欢的……所以,允许你在下一秒过来吻我,或者让我吻你。

 

这一次茨木没有拒绝。他抬起头,一个吻,轻轻地、轻轻地落在他的唇角。

 

(完)

 

 

 

You're both stars. Don't forget. When thestars exploded billions of years ago. they formed everything that is thisworld. Everything we know is stardust. So don't forget, you are stardust.

 

From 《 Before Sunris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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