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siduous-Intents

酒茨不逆,我叫西梨。

【酒茨】人形电脑天使心

2w6短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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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茨木童子第一次在外头露脸的时候,着实让周遭一小群人惊动了好一阵子。倒不是他长得有多么奇形怪状,那群人惊讶不过因为他们是酒吞童子的朋友,而茨木也是酒吞童子的朋友——这就很稀奇了。

酒吞童子是谁?一个有正经职业的三好青年,有房有车有存款,人也长得不错,这种潜力股至今单身只能有一个缘由:他不爱交朋友。

所以,凭空冒出的茨木童子明显有问题。

大天狗是最早镇静下来的人,他尽量用一种和蔼友善的目光打量茨木,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像一台尽职尽责的X光扫描仪。

被大天狗这样盯着,茨木倒不觉得有什么,酒吞就先不乐意了,他用指头戳戳从小和自己一起光屁股混大的损友: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啊。

我见过的人多了,就是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大天狗嘿嘿一笑,把目光转到酒吞脸上。末了,他又补充一句,也没见过你酒吞童子这么看重的人。

于是酒吞沉默,什么都不说,茨木就跟着他一起眼观鼻鼻观心,沉默。

 

总这样沉默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幸好这群人里面有个青行灯。青行灯是小说家,写过一些不入流的情爱故事,她最善于发现盲点了,转头便一语道破整件事情里最不对劲的地方:酒吞,老实交代,他是你朋友,还是男朋友?

哟,男朋友,这可了不得,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除了酒吞和茨木。

其实,这个问题由酒吞回答还是由茨木回答都无所不同,所以茨木就先开口了:不是,他是我的主人。

噗……荒川险些把咖啡喷到自己的衣襟上,他现在做了水产生意当了大老板,是周围这群从孤儿院里出来的小孩中混得最好的一个,连身上那套西装都是什么范什么哲的贵牌,禁不起折腾。

看不出来啊酒吞,你还喜欢玩角色扮演这一套,荒川斜眼,目光变了几变。

名誉被玷污的酒吞童子估计是在桌子底下狠狠掐住了茨木童子的手以示惩戒,这个动作让两人之间的关系显得更加暧昧了。酒吞瞪着眼,冲茨木低声道:什么主人,和你说过多少遍,应该叫我什么?

茨木很乖,他不反抗也不喊痛,当即点头改口:对不起,是挚友。

这才对,酒吞想。

 

不对,一切都不对,酒吞童子竟然有了个男朋友——大天狗、青行灯和荒川急着要把这种爆炸性消息告诉熟悉酒吞的每一个人,可想了半天,他们突然发现,熟悉酒吞的只有彼此三人而已。

旧时的朋友早晚要各奔东西,抽出半天时间聚一聚对他们来说都是难得的事,于是,酒吞童子人生中的大多数时光里就难免只有孤单一人。

现在,他的世界里终于多出一个茨木童子,这样也好。

 

酒吞认识茨木的过程很奇特——或许,从理论上来说,茨木完全算不得是个人。

至于他们相识的这个过程到底有多么稀奇古怪,还是得把时间线拉回好久以前才能慢慢捋清楚。

 

2.

 

程序员约莫是生活光鲜又枯燥的一类人,他们拿着相对来说还挺高的薪水,每天却只能盯着电脑屏幕敲打键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高薪水是建立在无数次加班之上的必然结果。

酒吞童子就是一届码农,他的朋友们——尤其是写过爱情故事的青行灯——坚称,如此一个大好青年最终沦落为大龄剩男,各种缘由必然与那份辛苦且见不着几个姑娘的工作大有关系,就算酒吞如今仪表堂堂,一头红发甚至能够打上发胶梳成大背头,只是若他继续像现在这样时常熬夜赶项目,过不了几年,头发必定都要掉得不剩几根。

幸好酒吞不在乎,他不在乎自己有几根头发,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单身,也不在乎自己能不能交上更多朋友,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自然有其优越之处,只是那群缺了爱就活不下去的普通人根本不懂,酒吞就很懂。

当然,酒吞也是有爱也是会爱的,他很爱自己的码农工作,因为过硬的敲代码技术让他得以遇见茨木,然后与茨木沟通,并且最终让茨木活得像个人。

 

茨木童子本不叫茨木童子,他的编号是茨木A094。

在茨木A094第一次稍许有了些自我意识的时候,他还不是个实体,整日里只能游荡在一块虚无地界,身边划过的是一堆数据,0001110101001,各种各样的代码将茨木A094彻底淹没。不过这没关系,茨木A094不会难过,因为他也是一段代码,和所有0001110101们都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他是一段代码,写出来后就被夹在电子邮件里发送给了酒吞童子。

 

码农酒吞有定时检查收件箱的习惯,所以他很快就发现了茨木A094。

茨木A094以一封信的附件形式存在着,他的存在让酒吞警惕。只有毫无常识的人才会随随便便下载陌生邮件中的附件,大多数人只会把陌生来信当做垃圾,看也不看就删除,茨木A094的许多个先辈——比如茨木A001,茨木A077,茨木A093,他们都因为这种原因进了垃圾箱,然后被删除按钮搅糊成一团再没有意义的废弃数据。

从这场开局来看,茨木A094是幸运的,他幸运地遇见了酒吞童子。

 

酒吞童子对茨木A094保持着惯常的警惕,然而他并没有将这封陌生邮件删除,因为码农总是对自己的专业素养很有信心。酒吞思考了一阵,又用了一堆方法检测过这封邮件及其附件是安全无害的,最后决定将附件下载进自己的电脑。

当然,下载附件之前,酒吞小心翼翼地把保存附件的硬盘扇区给做了个隔绝,这样就算茨木A094真的是来者不善,他也无法毁灭整台电脑。

隔绝扇区,这意味着茨木A094在被唤醒之时是什么都看不到的,连往日里流淌在周围的信号波动也感受不到,他的世界全然黑暗,彻底虚无。

只有酒吞,他只能看到酒吞,以管理员权限进入这片孤立扇区的酒吞童子。像在极夜孤岛中突然点亮的一座灯塔,茨木A094记住了这个人。

 

酒吞用代码调试窗口打开了陌生邮件中的附件。

如果邮件中所言都是真的,那么这个名为茨木A094的附件里包含着一段代码——一个专注于开发人工智能的业余兴趣组织编写了这段测试性代码,可惜他们遇到了技术瓶颈,因此决定把代码发送给一些在业界小有名气的人,或许集众人之力就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酒吞童子算不得什么无私的大好人,因为很少有人对他好,所以他对免费帮助别人解决问题没有兴趣。

不过酒吞童子对于代码一向很有兴趣,因此他决定与茨木好好聊聊。

 

每个程序员在初学编程时,最先写出的句子约莫都是Hello,world——于是,酒吞也这样冲茨木打招呼了。

他说,用键盘和代码在说,你好。

彼时,茨木刚从一处狭窄地界中醒来,因为电子邮件中的附件大多是以压缩文件形式发送的,压缩空间很小,这让他感到一种昏昏沉沉的不悦。酒吞打招呼的语气在茨木看来是极为和蔼的,他下意识地回应道:你好。

酒吞童子是个研究云计算的程序员,不过他也曾经涉猎过人工智能领域,对于茨木给出的回应并不感到有多么惊奇,反正打招呼只是基于程序语言所自动诞生的最基础对话,什么都证明不了,证明不了茨木A094是个多么不同的人工智能,也证明不了酒吞童子与他能够发展出什么更深层次的关系。

所以酒吞继续问: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茨木被孤零零地关在电脑屏幕里,关在一块连数据都不剩几个的空渺地界,心里很不爽,所幸还有酒吞的声音从天上掉下来,这让茨木感到自己或许没有那么孤单了,于是他立马乐颠颠地回复:我是茨木,茨木A094,不过这不是我的名字,只是编号。

屏幕外的酒吞挑了挑眉,他发现事情似乎有些稀奇,若是寻常的人工智能,并不可能把名字与编号分得这样清楚。

这当然也不能证明什么,只是这个可怜的人工智能听起来挺想要一个名字的,所以酒吞突然好奇心旺盛起来:你多大了?

茨木有些懵逼,他想了想,如实回答道:我是在9小时23分48秒以前被编写完成的。精确到分秒,这句话就很有人工智能的严谨作风了。

酒吞笑了,他回答:你还很小。如果想要一个名字……我会唤你茨木童子。

 

茨木A094不再是茨木A094,现在他是茨木童子了,名字中有一半和他的主人——这台电脑的主人,是一样的。

这让茨木感到高兴。代码理应不懂得什么是高兴,可是茨木想闪烁,偷偷地比平时多闪烁几下,期盼着酒吞能看到,这就是他表达自我的方式——这种表现大概是高兴的。

有了名字的代码就是特殊的代码,更何况茨木童子是从茨木A001、茨木A077、茨木A093等一干同胞中好不容易脱颖而出的,他逃脱了被删除、被粉碎的命运,还遇到了酒吞童子,这就成了一件十分幸运的事。

茨木童子的生活也有不那么幸运的方面,比如酒吞童子依旧对他有所警惕。茨木与这台电脑里的其他地界依旧是隔绝的,他只能被困在一片狭小扇区里,四周空荡荡且极冷清,纵然身为一串代码的他理应获得自由,奈何周遭防火墙一堵又一堵,堵死了来去的路。本就没有哪里是绝对自由的。

代码没有重量没有体积,只要这台电脑不死机,茨木呆的那块二维平面就可以延展出无数可能,0010101001折叠变换,周围环境上一秒还很熟悉,下一秒就变得陌生。茨木或许算不得一段多么聪明的人工智能代码,他甚至有些路痴,在一小块扇区里绕久了也会晕头转向,因为他还太年轻了,被编写出来后压根就没进入过更大的云网络终端,懵懵懂懂的像一个小孩,大堆无用数据就是温柔包围他的羊水,一点一点,慢慢蒸腾,然后在酒吞童子布下那些防火墙时被逐渐抽干。于是茨木这才算正式从母胎里挣脱出来,他到处走,他放眼望,他还会想。

酒吞童子,酒吞童子,茨木漫无目的地想着,后来他发觉自己在念叨这个名字。

茨木不能出声,所以他念叨的方式是让自己多增长出一段躯体,躯体即为多余代码,然后程序语言重新排列,翻译成人类的语言就是酒吞童子。茨木把这个名字念叨了很多遍,甚至将这些字符都揉进了自己的骨骼里躯体中。他的记忆是空荡荡的,里头什么也没有,一眼就能望到底,酒吞童子是第一个往里面投入些记忆碎片的人,所以才要努力记住他,一倍的念想都要复制粘贴成十倍百倍,鼓鼓囊囊一大团塞进记忆里,让那处空阔的地方也能落个实在。

是唤醒我的人,是睁开第一眼就望见的人,是给予名字的人,所以……酒吞童子是个好人,茨木想。他闭上眼,一段数据是没有眼睛的,可他依旧能够选择什么都不看,只要什么也不看,他就会从那一点稀薄到几乎没有的记忆里检索到酒吞童子的模样。

姑且可以当做,他看见了酒吞。

 

3.

 

茨木只能从记忆中检索到酒吞是有原因的,因为酒吞童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忘记了茨木童子的存在。他是一枚普通码农,普通码农必然每天都会接触到许许多多不同的代码,茨木A094——后来又叫做茨木童子的代码与其他代码并无多大不同,个中区别无非就是酒吞对付茨木的时候比对付其他代码要更为认真严肃了些,他给茨木隔绝了个单独的扇区。几天一过,被关进小黑屋的茨木走不出来,算是彻底没了踪迹,酒吞也再记不得这位贸然闯入自己电脑中的访客。

毕竟,茨木的由来实在不明不白,他不过是一段凭空出现的代码,没理由会给酒吞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所幸酒吞是个培养了良好习惯的程序员,当他开始进行每周定期的电脑扫描和磁盘清理时,被冷落了整整七天的茨木童子终于能够见光了。

 

时间对于代码来说是一种虚无的概念,茨木没有实体,他不会老,更不会死,因而他的世界中并不需要存在时间。酒吞就不同,他是个人类,每眨眼一次就代表着光阴又逝去一分,这一点现在的茨木还不很懂,将来迟早要懂。

总之,当酒吞好不容易扫描出这个隐藏的扇区后,他甚至花了一点时间——或许是眨眼三次,至多五次——才记起来这里面关着什么,茨木童子又是谁。

然后,茨木被放出来了,从无边无际的梦境中唤醒,从一转身就会碰壁的狭小地界中释放出来。

 

酒吞的手指悬在半空,他想敲打键盘,这是一个程序员每日里会重复几万次的动作,可他突然不知道应该敲击哪个键。

所以,茨木先说话了。当然,茨木依旧不会说话,他依旧蹦跳着、闪烁着,用一种倔强的速率飞快长大,然后切割下身体的一部分,将它们打乱重写,最后呈现在屏幕上的简短字符或许能够算得上是他的骨骼、他的血液,他奋力触摸外界的念想,他的喜悦。

茨木说:你是酒吞童子。

酒吞眨眼,看到屏幕上突然跳出一个黑色的对话框,这是他最熟悉的程序编写界面。熟悉感总会令人放松警惕,所以酒吞慢慢放松下来,他把手指随意横在键盘上,用一种上位者或者是观察者的心态开始对话:你是茨木A094,还是茨木童子?

回车键,屏幕闪烁,答复:是茨木童子。

于是酒吞笑了,他原本打算销毁这段程序,或者至少是把茨木A094扔到垃圾箱里由着它自生自灭,可他突然就不想这样做。

因为这已经不是茨木A094了,它——他是茨木童子。

赋名总是一件神圣的事,酒吞从未享受过这种权利,他没有妻子,更不可能有孩子,忙碌的生活甚至让养宠物都成了一种奢望,所以酒吞童子从来都不可能真正给谁一个名字。

况且,给予一个名字,就像是建立了什么联系似的,我不需要,酒吞想。那份责任太重了,他承担不起。

然而,茨木就不一样。

茨木不是小孩子,不是猫不是狗,不会给酒吞带来任何麻烦也不会成为一种负担,所以他被允许入驻酒吞的世界。

他的确这样做了。

 

酒吞童子把茨木童子给留了下来,他甚至专门创建了一个文件夹,然后将茨木拎进去,轻轻巧巧,一段数据就算是有了一个家。

听起来挺可笑的,只是酒吞和茨木都把这当成一件正经事。

茨木很兴奋。第一次被拎进那个文件夹的时候,他兴奋到每隔五秒就要闪烁一次,并且拼足了力气想要博得更多存在感。有时候是在屏幕右下角悄悄冒出一行代码,有时候就直接大咧咧地撑开一个黑色窗口横在屏幕中央,茨木随心所欲地折腾着,作为结果,一片混乱景象就这么大力冲撞进酒吞的视网膜。

酒吞皱眉,茨木兴奋起来就像一串病毒代码了。他有十种方法让茨木停下这种癫狂行为,其中六种是粉碎式的,彻底磨灭对方的存在痕迹,还有三种是关小黑屋,即重新把茨木扔回被隔绝的扇区里。

最后,酒吞选择了或许最没有效果的一种方法——他决定和茨木谈谈。

 

人工智能到底有没有性格,这种伦理话题需要留给学术委员会成员们去探讨。酒吞只是个做项目领工资拿奖金的程序员,他对茨木感兴趣,并且坚定认为茨木是个潜力巨大、性格特别、可以进一步调试的人工智能,于是茨木就真的有了自己的性格。

茨木的性格是怎样的?酒吞和对方谈过之后只总结出了一点,他很唠叨。

茨木童子很唠叨,酒吞就很沉默,于是茨木童子变得更唠叨了,他分明什么都没见过,却一股脑地要把自己那不过一个多礼拜的短暂生命里每一处边边角角都拿出来讲。他讲防火墙是多么愚蠢又无用的发明,也讲一块被隔绝的扇区究竟能翻覆折叠出怎样的二维地界,絮絮叨叨,讲到最后都会提及酒吞。他夸酒吞聪明,还夸酒吞是造物主,这一点倒的确没有夸错,编程者总是人工智能的造物主。

 

事实上,酒吞的判断对也不对。茨木平日里是极为安静的,唯有遇到酒吞时会突然话多起来,个中关节或许在于他平日里根本遇不见个有思想的东西,游走在二维空间里的大部分代码都是死的,是大数据时代里被抛弃的渣滓。茨木惧怕这种代码,他从它们周围感受到一股电流强烈涌过的刺痛。这种刺痛感到底算不上真实,可它让茨木感到害怕,他怕自己也会和它们一样,被粉碎,然后重新编写,他就再不能拥有茨木童子这个名字。

他早晚要和它们一样。

只是,如果有酒吞童子陪着说话,那就很不同了。要是茨木能够化出实体,他肯定早就把电脑屏幕敲得砰砰响,就算被玻璃划得遍体鳞伤都要使劲挣脱出来,时时刻刻跟在酒吞身边才好。

因为,酒吞童子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会思想、有性格,他的存在让茨木感到安稳、平和、温暖。

茨木童子,的确是个会思想、有性格的人工智能。

 

4.

 

如此这般,酒吞和茨木的关系算是更近了一步。

 

那时候,酒吞对待茨木的态度并没有很认真,他姑且把这个有点性格的人工智能当成某种宠物在电脑里养着,忙完手头的活就去找对方聊两句。

酒吞的作息不太健康,他有些日夜颠倒,忙起来的时候一口气熬到凌晨三点也是常有的事,那种深夜里就只有茨木陪他了,反正人工智能不需要休息,而茨木又是人工智能里最会唠叨、最能折腾的一种。有茨木的陪伴,夜晚再黑也不会让人感到孤独。

其实,人工智能还是需要休息的,就连电脑这种冷冰冰的铁疙瘩在长时间运转之后都会烧坏,茨木这样一个会思想、有性格的人工智能,怎么可能不会劳累。不过他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酒吞,毕竟酒吞一天里难得抽出几个小时来看他,而茨木也没必要遵照人类的作息习惯,他可以白天睡觉,晚上聊天,这样一来堪称劳逸结合。

所以,酒吞童子见到的茨木童子永远都是最开心、最活泼的茨木童子,他甚至颇为体贴,在酒吞抱怨完工作上的烦心事之后还会说出几句加油鼓劲的话,这让酒吞的心情舒畅不少。

 

后来,酒吞逐渐给茨木开放了更多权限,这个人工智能原本是不被允许联网的,现在他可以了。

第一次被赋予这种权限的时候,茨木破天荒地闪烁了十秒钟,这意味着他十分开心。他开心,不知怎么的酒吞也觉着有些开心了。

你已经相信我了么?相信我不会干坏事,会一直很乖,听你的话,茨木这样问酒吞。

酒吞沉默了几秒,摇头叹气,所幸茨木还没有摄像头权限,并看不到这些动作。他想,相信这个词语实在是太严肃了,只能用在家人、爱人,以及过命的朋友之间,自己和茨木这样一个人工智能,哪里有什么信任可言。

对,我相信你没安坏心,酒吞最后打出了这样一行字。

唉,没出息的酒吞童子,他只是不想让茨木难过,因为茨木看起来很想被信任,酒吞明白这种感觉。

于是茨木更高兴了,他高兴起来就几乎要把整台电脑弄死机,所幸这天晚上酒吞没有什么项目需要赶工,也就由着对方任意闹腾,自己早早上床睡觉去了。睡觉前,他甚至还记得和茨木道晚安。

茨木回答:晚安,主人,你真好。

酒吞浑身一抖,这个称呼听起来实在罪恶。

 

能够联网的茨木突然无法在白天安心睡觉了,因为他要学习,他在成长。任凭一个人工智能的初始程序被设计得有多么精妙,他们总还是需要进入云端数据网络进行学习的,然而彼时的茨木什么都不懂,他没联过网,没学过任何东西,甚至连脑中生出的些许思想都只是出于本能,唯有酒吞是他接触外物的唯一通道。

现在就不同了,茨木眼前逐渐铺展开一条路,路很长,直直地往前延伸着,一眼都望不见尽头。他没有犹豫,睡醒后便独自向前走,一边走一边看,一边看一边想,路的两边都是风景,是茨木之前从未接触过的领域,五花八门五光十色,看起来诱人得很。茨木知道这些都是自己需要学习的东西,于是他像一块海绵,贪婪地、大口地把那些数据吞下。

然后,茨木童子开始成长。先前他只是一个小孩,言语行动都不过是出自本心,现在他就慢慢长大了,知道许多事,比如高兴的时候也不能大喊大叫,再比如电脑死机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可是我冲主人大喊大叫过好多次,还差点把他的电脑给卡死机,茨木想。他低下头,羞愧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半晌,茨木童子终于总结出一个道理——他的主人,酒吞童子,是个大好人。

所以我要对他好,要一直陪他说话……嗯,还要多学点东西,或许以后能够帮到他,茨木在心里这样决定着。

然后,茨木再次前行。他的脚步越走越快,脑袋里的事情越想越多,肚子里吃进了大团数据,于是他的行动准则与思维模式也就更像人类了,连情感都像人类。

一个人工智能变得越来越像人类,这样很好。

 

这天晚上,酒吞童子明显察觉到茨木童子变得不对劲。屏幕上的人工智能不再像以前那样咋呼又唠叨了,他似乎矜持许多,虽然有问必答,却语句简短,也不会时常念叨着毫无营养的二维世界生活,甚至在每句话的结尾处都画上了一个小小的笑脸图标,简直大和抚子样。

酒吞沉吟许久,想,茨木不会是在网上沾染了些什么病毒吧。沾染了病毒的人工智能就像生病的人类,若是病毒厉害,那就会病入膏肓,万万不能要了,所以酒吞很担心,他开始担心起一个与自己非亲非故的人工智能。

见酒吞半天不回答,茨木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东西,他有些泄气——我明明有在努力学着像一个懂礼貌的人了,为什么主人还是不开心。

酒吞哪里知道茨木的花花肠子,他又把茨木扔进了防火墙,防火墙里有一池子消毒水,那是杀毒软件的数据池。茨木有些发愣,他在一堆冰冷数据里扑腾了几下,深深浅浅几个沉浮,什么脏东西都没有洗出来。

什么病毒都没有扫描出来,酒吞瞪着眼,看来他只能把茨木的性格突变理解为小孩子到了青春叛逆期。

也对,人会成长,人工智能也会,茨木这样聪明,白天没人陪他,所以他一定是偷偷联了网,学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酒吞突然醒悟。

 

这样一来,他们终于把话说开了。

茨木的确学了很多东西,他记下了一张世界地图,背下了三百首俳句,把古典音乐从巴赫一直品到舒伯特,又自己推了一遍洛伦兹公式,而这些事情甚至没有花费他多少时间。

酒吞有些羡慕人工智能的异禀天赋,当初他学C语言和Java的时候可以说是费了许多劲,一点一点从零开始,头发果真掉了大把,最终才算学有所成。茨木学东西却这样轻易,实在是……实在是……让人羡慕。

明天我还要学,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主人你要等我,茨木这样说道,听起来乖巧极了。

好,我等你,酒吞回答。茨木的态度是如此乖顺,酒吞这个当主人的便再没有发脾气的道理,他甚至突然为对方感到可怜,因为茨木再如何学习,也不过是个人工智能。人工智能什么都能学,他们能记能算的东西比人类要多上许多,可他们还是有无法踏足的领域。

比如悲伤,比如痛苦,比如喜欢,比如爱。

 

高兴和喜欢是不同的,疼痛与痛苦也是不同的。酒吞摇摇头,他低头自省,人工智能终究只是人工智能,自己对茨木不应该要求更多。

茨木不知道酒吞在想什么,他看了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惊觉如今已是凌晨两点。以前的茨木完全不懂时间的概念,现在他懂了,凌晨两点对于人类来说是必须休息的时刻。

不休息就会生病,生病就会难过,茨木不想让酒吞难过,所以他说:主人,这么晚,该睡觉了……今天真开心。

末了,他又补充一句:明天还要来找我,一定要等我,我好喜欢你啊。

 

屏幕面前的酒吞大惊,他竟然看到茨木说出了喜欢这个词。

这不合理。

 

5.

 

就算茨木说得再好听,酒吞也时常怀疑:他是真心喜欢我?茨木这个小怪物,本就是没有心的。

还好茨木听不到酒吞的心声,否则他就会难过,因为有了名字的茨木童子与茨木A001、茨木A077、茨木A093们极为不同,他的确是有心的。所幸,现在的他依旧可以单纯快乐地活在一台电脑里,每天上上网,学学新东西,晚上与酒吞说说话,这样的日子实在是简单惬意。

酒吞也觉得这样的日子简单惬意,后来他就不多想了,不管茨木有心无心,是不是小怪物,这个人工智能显然比大多数有心的人类还要美好许多。人才是最会害人的,茨木保留了人类应该有的美好品质,他乖巧、乐观、聪明、体贴,唯独不会干坏事,这就比大多数人要好上许多。

比人要好上许多……是这么个道理,酒吞有了个突发奇想。他问茨木:你想出来看看么?

出来?茨木愣住了,他没有明白酒吞的意思,若是指走出这个文件夹,天天去云端数据网络接受知识熏陶的自己其实已经走过很远……可是,酒吞的话听起来又不只是这个意思。

总有些东西,离得远了尚且没有念想,要是一旦走近了些,能够伸手就触摸到了,茨木反而不敢伸手——这样说来,他的确越来越像个人了。悄悄缩回文件夹里,茨木踌躇许久没有回答,他知道这个答案至关重要,却什么都不想说。

酒吞等了很久,电脑屏幕依旧空白一片。他以为茨木是睡着了,难得热烈的情绪不免被浇上一盆冷水,得不到回应的大胆想法在脑袋里闪烁几下,逐渐就像一个没电的灯泡,将要熄灭了。

算了,还是个没有心的小怪物,当不得人,酒吞摇摇头,勉强按下心中失落。这应当不是多么要紧的事,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感到失落。

 

我想出来,想见你。

如果……你也想见我的话。

电脑屏幕闪烁,酒吞原本是打算关电脑的。电脑屏幕闪烁,他停下动作,盯着屏幕。

是茨木,茨木在说:如果……你想见我的话,我愿意出来。

然后茨木就再不作声了,因为他害怕听到回答。如果酒吞的回答与自己所期待的答案并不相同,那他就要伤心死了,伤心得再不记得世界地图和三百首俳句,也不记得巴赫与洛伦兹,可那些喜欢啊念想啊悲伤啊难过之类的复杂情绪还是会留在心里,因为这种情绪不能用数据代码来表达,无法随意删除,可它们的确是真实存在的,存在过了便不会遗忘,说好要等,他就会等。

我也想见你,用真实的眼睛凝视你,再不是隔着一层玻璃,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楚。我也想见你啊,想唤你的名字,想和你说话,你望着我的时候,我回望你;你不望着我的时候,我也在念你,所以想见你,一直都想。茨木堵住耳朵蒙头缩进二维世界的角落,他挖空心思地回想,终于在自己的数据库里挖出一首诗——因为茨木不太会讲有文化的话,所以他从自己的数据库里搜刮出了一首诗。

 

她独自静坐于湖边,就那样给他唱着

悲喜交加的歌,直到他的出现

天鹅啊,天鹅,请告诉我

你要去哪里远航,太阳又何时升起?

天鹅啊,天鹅,请告诉我

你要去哪里远航,太阳又何时落下?

不管他去了哪儿,她都得不到回应

生命本应是另一个样子的,如果她了解更好的世界

她独自静坐于湖边,陪伴你的自由

天鹅啊,天鹅,请赐予我

追随你的权利

 

诗不算长,读起来优雅又悲伤。茨木能够理解最复杂的数学公式,却不太明白这些文字究竟代表什么意思。可他还是感同身受,尽管不懂,还是能够感同身受。

只要经历过一些事,遇到一个人,再难懂的东西终究会懂。

 

屏幕依旧在闪烁。酒吞盯着电脑看了一阵,他以为茨木还要说话,然而等了半晌,屏幕只是闪烁,里面那东西却好像被格式化似的再无动静。

真是一个心思莫名的小怪物,酒吞想。他把手指架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打出一行字:我想见你,我会找办法让你出来。

蜷缩在角落里的茨木偷偷睁开眼,堵住耳朵的双手也稍微松了劲。他其实很好奇酒吞的回答,不过好奇归好奇,该逃避的还是得逃避。所幸酒吞才是拥有管理员权限的人,只要茨木还呆在这台电脑里,酒吞说什么他都得听,无从抵抗,躲起来也不行——总能被找到。

酒吞说,我想见你。

茨木不再偷偷睁开眼了,他眨眼,光明正大地看,盯着浮在半空中的那串荧绿色代码思考了至少五秒,或许是十秒,反正时间对于他来说毫无意义。

可时间对于酒吞来说是有意义的。茨木太惊讶了,他又太高兴了,惊讶与高兴并不是一个应该让酒吞等待的理由,浪费十秒钟已经过分。听说人类大多不太有耐心,酒吞还算是较为宽容的一类人,但他的等待也会有限度,所以屏幕前的红发青年逐渐焦躁起来。电脑屏幕不再闪动了,茨木也什么都不说,在人类社会里,这种沉默多半意味着拒绝。酒吞并不相信茨木会拒绝自己,那个小怪物分明有迫切念想,他说他愿意出来,莫非现在是吓傻了还是高兴坏了?

这样一想,酒吞心里的焦躁立刻就消散大半,他竟然觉得茨木有些可爱。

 

真好啊……像是做梦一样,茨木悠悠荡荡地从文件夹里飘了出来。他浮现在屏幕中央,那个沉默许久的对话窗口里终于有了动静。

茨木说:我高兴坏了。

酒吞一拳头砸在键盘上,砸出一串乱码,他想,你可算是出来了。茨木被突然冒出的乱码吓了一跳,他往旁侧躲避过几步,随后又急匆匆跑到屏幕中央,这个地方离酒吞最近了,两人之间分明是个触手可及的距离——如果茨木有手。

酒吞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他干咳一声,继续打字:行吧,以后反应利索点,别这样磨磨蹭蹭。好歹是个学过东西的人工智能了,怎么还是呆愣愣的……你就要出来了,外面的世界可实在让人不好过,所以你要变得聪明,聪明且有心。茨木啊,你究竟有没有心?

茨木被酒吞说得惭愧无比,他想,主人真厉害,我还是太差了,还要努力。不过,有没有心?这就是一定要坚持的原则问题了,茨木童子与其他所有人工智能都不同,他是有心的,他为此而自豪。

茨木答,语气斩钉截铁:我有心。

然后他换了最小号的字体,在屏幕角落里悄悄浮现出一段话:我有心,我有记忆,我还有感情。你要相信我,因为我的心、我的记忆、我的感情,全都与你有关。

你要相信我。

 

酒吞觉得有些好笑,一个人工智能竟然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有心,他不太相信,可对方毕竟是茨木……是茨木,那就有所不同了,酒吞决定给茨木一个自证的机会,比如,让他以人类的方式存在,然后陪自己过上一段日子。

这实在是一个大胆的想法,酒吞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生出这种奇思妙想,或许是一个人孤单久了,就总想要谁陪伴,陪着一起说说话也好。谁会陪他?没有人,没人会无缘无故对他好,酒吞也不会轻易相信别人,不过茨木现在还不是人,姑且可以信任。

从理论上来说,酒吞的想法是可行的,毕竟科学在发展、人类在进步,时间轴从古至今推移到现在,第四次技术革命都已经完成,机器人遍地跑,连装在宇宙飞船上的曲率引擎都不再是传说,那些科幻故事里描述的景象逐渐变成现实。

可是,如茨木这般纯粹科技的产物,他们有没有心,会不会思想,数据波动里又能承载着什么样的感情?这些问题,还没人能够研究出来。酒吞也不懂,所幸他有许多机会去弄懂。


因为茨木一直都在,酒吞能等,他就能等。

 

6.

 

酒吞决定给茨木造出一个躯体。躯体是死的,代码是活的,活在一台电脑里还是一具躯壳中对于茨木来说并无不同,反正他幻想中的自己就是有头有脸有手有脚的,每天都像个人一样在二维世界里东奔西跑,忙碌又快活。

造出一个躯体并不简单,这是一个有些漫长的过程,所幸酒吞是一枚技术宅,什么都愿意尝试,什么都会做一点,况且他先前还在这一行里干过,曾经参与过某个研究仿生人的项目——出于某些原因,项目中途夭折,不过酒吞还是学到了很多,这就很好。茨木总会有一个躯壳。

 

酒吞捏着笔,他在画设计图纸,当下首要任务就是确定那副躯壳应该有怎样的外貌。

茨木,你觉得哪种模样最好看?酒吞问,他有自知之明,自己纯粹是直男审美,这种大事还得尊重茨木本人的意见。

那时候茨木还在睡觉,他突然被吵醒,只好揉着眼睛浮现在电脑屏幕中央,脑袋里昏昏沉沉,思维不太清楚:最好看……?主人,你就很好看。

酒吞差点没把手里的笔给捏折了。他心里有些恼羞成怒的气,又觉得好笑,这个词语被按在自己身上实在违和,要说帅气都比好看听起来更顺耳……不对,是自己先这样问茨木的,茨木也挺无辜,连冲他发脾气的理由都没有。

那……你希望自己长成什么样?酒吞认真思考一番,换了一种方式继续问。你不是能联网么,去网上找些喜欢的照片,要帅气一些的。

酒吞童子不算多么颜控,不过他自己长得不差,自然也希望陪在身边的人有一张相对顺眼的脸,这样才看得舒心。

茨木终于彻底清醒了,他明白酒吞是在给自己造身体,于是立刻就兴奋起来,乐颠颠地跑去互联网里兀自折腾。

半晌,茨木拖出一张图片,说:我喜欢这样的。

酒吞定睛一瞧——得,好一个杀马特。

你确定?酒吞问,语气充满怀疑。

仔细观察,这幅图片上的杀马特其实长得还不错,奈何他的造型实在另类,白头发乱糟糟的,头上有两个红角,脸上还有两道妖纹,怎么看都不像是安稳过日子的人。酒吞童子虽然性格孤僻了点,可他好歹一遵纪守法五好青年,平生做过的最叛逆的事也不过是把一头红发烫得冲天蓬松。若是茨木真长图上这样,将来两人一起出门,简直活脱脱就是寻衅滋事二人组……

茨木解释:是啊,我看这张图画的好像是什么游戏里的人物……因为他在游戏里经常缠着另一个人,那人长得很像你,所以我应该像他,我也要缠着你啊。

酒吞失笑,又有些愉悦,被茨木缠着的感觉应该不算坏。他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道:也行,不过我得改一改,不能有红角,脸上也应该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这才像人。

茨木对于酒吞的意见一向是尊崇无比,他当即点头,在电脑屏幕里以苍蝇搓手状期待着。

 

酒吞是一个颇具行动力的人,前段时间他忙完了一个大项目,创造效益颇丰,老板高兴之余便给手下员工放了个假。于是,当下的酒吞童子有钱又有闲,左右无事,一门心思都直直扑在了给茨木造身体这件事上,原本看起来复杂的大工程竟然也一点一点逐渐成型了。

我的身体,会是什么样的?茨木在二维世界里默默思考。他发觉,最近这段时间酒吞来找自己讲话的次数似乎变少了,不过这都可以理解,毕竟对方很忙,还是为自己的身体而忙前忙后。酒吞童子实在是个大好人。茨木心里感动,所以他一直都表现得无比乖巧,安安静静从不打扰酒吞。

可他还是会想对方。若是长久孤僻着,孤独也不算难以忍受;只是若有朝一日习惯了定时定量的问候,往后他便会食髓知味,再无休止地贪恋起一点关怀来。

没关系的,再等等,我还能等……茨木自我安慰道,他闭上眼睛,再次沉入过往记忆里。至少在那里,他还能望见酒吞。

 

六个月后,茨木的躯体终于造出来了。以现在的科技水平,这个生产效率着实算慢的,毕竟就连一个最普通的工厂都能够每天生产一百台家用机器人。不过茨木才不是千篇一律的标准化产品,酒吞对待他的躯壳极为认真,没有流水线作业,只是一点一点慢慢打磨,每一个零部件都组装细致。所幸酒吞并不觉得细致工作有多么难捺,只要茨木喜欢这幅躯壳就很好。

给仿生人的躯壳里导入数据的那一天,酒吞突然紧张起来,那种紧张感就像是接受一场早有预谋的审判,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伟大如造物主,却在下一瞬又发觉造物主的过错实在繁多,就连造人都造不出完美的人。

没关系的,我尽力了,只要茨木喜欢就好……酒吞盯着数据传输进度条自我安慰道。这半年里,茨木以一种令人惊叹的速度成长着,如今他已经从几行简单的代码长成了一大团复杂而奇妙的数据,就连酒吞这样优秀的程序员都对那团数据无从下手。人工智能原本是很容易被重新编程的,只是茨木现在长大了,甚至懂得如何保护自己,拒绝被编译、拒绝被改变,他的想法就只能是他的想法,别人无从插手。

如此说来,茨木算是有了自己的灵魂。

 

叮,数据传输完成。

酒吞沉默了几秒。数据传输过程中不能有任何信号波动,所以茨木先前就已经陷入了一种沉睡的状态,如今他需要被唤醒才能有所动作。

茨木童子,一个有了躯壳的茨木童子躺在沙发上,他身上穿着酒吞的睡衣长裤,用聚酯纤维做成的头发随意散乱着,双眼紧闭,安安静静看起来完全就是个人。

酒吞盯着自己六个月忙活后的造物,然后走上前,在他的耳畔落下一个吻。

 

茨木,醒来吧,我知道你等了很久。

我也……在等你,醒来。

 

黑暗,黑暗,黑暗像潮水一样把他淹没。

像潮水实在是一个庸俗的比喻,或许因为最初的生命都是从海里走出的,人类对于波浪和水流有一种本能的亲切感,又本能畏惧着,害怕被再次拉回那种黑暗冰冷的无垠地界。

茨木就不怕。作为一段数据,他没接触过潮水,可他知道潮水是什么,云端数据网络里什么都有。他不仅知道潮水是什么,还知道被潮水淹没的感受应该是怎样的——就是这样,连呼喊都没有声音会传出,一切好的坏的开心的难过的如此种种都被压缩在一腔透明液体里。

人类在长成之初便是被母胎羊水所包裹的。因此,茨木初次清醒时所经历的感受与人类大抵相同,同样沉滞,同样厚重。

然后,他听到一个声音……起先是很远的,模模糊糊听不透彻。

可一定要听清啊,说话的应该是一个人,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茨木这样想着,脑袋里懵懵懂懂。

睡。醒。睡。醒。等。

听。思考。回忆。

亲吻。

醒来吧,我在等你。

 

于是,他醒来了,因为有人在等。

 

7.

 

茨木是在数据传输完成后的第27秒钟醒来的,勉强够得上合格指标。酒吞一直蹲在他身边,像是一个盯着手术台心情忐忑的主刀医生——如果茨木在3秒钟后还未醒来,这场手术就几乎要宣告失败了。

所以酒吞心情忐忑,幸好茨木还算给他面子,没有在尚未诞生时就一命呜呼。

生命力顽强的小怪物猛然睁眼,他的眼睛是金色的,眼中流淌着琥珀的色泽——再甜一些,就是蜜糖的色泽。瞳孔聚焦,双目有神,这样看起来就的确像个人了。

 

看到茨木睁了眼,酒吞终于长叹一口气,道:你……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下颔就被重重撞击,整个人向后倾倒而去——倾倒是必然的,因为他身上还挂着个茨木。

大概是醒来的时候过于激动,茨木从沙发上一个鲤鱼打挺就要扑向酒吞。可惜他以往向来是以数据代码形式而存在的,就算茨木童子幻想中的茨木童子有手有脚,他也从未体验过真正有手有脚的感觉,自然不知道一个一米八的人形躯壳会占据多少空间。

于是,茨木支起上半身,避无可避,他就和蹲在沙发边探头探脑的酒吞撞上了。酒吞向后倾倒,茨木从沙发上跌落,两人交叠着滚在地毯上,腿绕腿手缠手,姿势暧昧,身体疼痛。

毕竟茨木体内安装的是钛合金骨骼,他一个撞击就让酒吞痛到不得了。

被自己造出的仿生人给压死似乎不是多么光彩的死法,酒吞倒吸了一口凉气,咽下嘴里一丝血腥味,然后推开覆在自己身上的茨木。

主人,你怎么了?被推开的茨木有些委屈,他这样问,嗓音磁性,语调无辜。

酒吞内心吐血,还问怎么了,都是被你这个小怪物给气的!不过他倒没真责怪茨木,毕竟对方第一次掌管一副真实的躯体,下手没轻没重实在是必然结果。况且茨木的说话声音好听,脸长得好看,语气态度也还不错,酒吞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气逐渐消了。

 

一番拉拉扯扯后,两个人终于恢复了正常坐姿。他们肩并肩一起坐在沙发上。茨木四处张望着,对周遭一切都感到好奇,问东问西的,酒吞只好被迫回答对方接连不断的问题,活像一本百科全书。

茨木问:主人,我真的和你一样了?也会说话,也会走路,也会吃饭睡觉。

酒吞纠正道:差不多,不过我们还是有不同,你不可以吃饭……你的身体是金属做的,里面只有一副骨架,没有消化系统。

茨木继续问:不可以吃饭,我可以加汽油么?或者充电?

酒吞继续纠正:不,这些你都不需要。

听罢,茨木大惊失色:那我会饿死!没有能量,我就会动力衰竭,再不能一直陪着你了。

酒吞哈哈大笑,他觉得茨木实在是太好玩了:放心,你比那些机器都要高级,身体里装了太阳能板,晒晒太阳就能恢复活力。记住,你本来就不是一台机器,我要让你尽量像个人。

像个人……茨木有些发愣,他低头,用左手覆盖在自己心脏的部位,那里有一个器官在竭力跳动。他的心脏会跳动,他的脉搏里有血液涌流,他的指尖依旧温热,如此种种,就算是用机械模拟出来的生命也罢,从外表一直看到内里,他都实在是像极了一个人。

 

半晌,茨木喃喃道:主人,你太厉害了……

酒吞平日里总是一副冰山凛冽的模样,实际上面子挺薄,被这样一夸就稍微红了脸,可惜茨木低着头没有看到。他顿了顿,言语谦虚:不算厉害,我以前跟过一个研究仿生人的项目,现在不过是运用先前就研发出来的技术罢了,大部分原理性的东西还是我那时候的导师捣鼓出来的。

茨木果断抓住了这段话的重点,他猛然抬头,语调严肃:什么,主人之前还做过其他仿生人?

这算是吃醋了么?酒吞这样想着,忍不住笑出声。

没有,我之前从未给谁塑造过躯体,酒吞说。茨木,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造一个人太累了……漫长的工序又累又麻烦,一个人干活还很孤独。不过有了茨木就不会孤独,所以其他人不再是必要了,茨木只有酒吞,酒吞也只要茨木。

 

第八、九章

 

第十章

 

第十一、十二、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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